雅室和鸣:上海越坛里的三剑客 作者 章育生

心海怀馨

<p class="ql-block">  雅室和鸣:上海越坛里的三剑客</p><p class="ql-block"> 章育生</p><p class="ql-block"> 申城冬日,风和日丽。阳光饱满地浸入社区文化活动中心一间雅室——这里仿佛江南丝竹凝铸的天地:旧青砖地,花梨木桌椅,墙上泛黄的越剧名角剧照,多宝格间陈列着琵琶、主胡与一副光泽沉静的檀板。空气里漾着淡淡檀香与纸墨旧味,静寂中却似有无声音韵流动,只待知音叩响。</p><p class="ql-block"> 这便是“越坛三剑客”寻常聚首之处。三人并非武侠中人,却皆以“艺”为剑,各擅胜场:曹永兴,昔年上海越剧院首席主胡,静安越剧团音乐栋梁,手中一把胡琴婉转如诉;叶家桢,曾执掌静安与上越乐队司鼓,一对紫檀鼓键掌控全场节奏,稳如磐石;周夏龙,台州文艺界昔日领袖,久居沪上而浙东风骨愈醇,嗓音开阔、洞悉戏情,更兼琵琶精妙。三人所执,正是越剧百年乐队中最为核心的“三大件”——鼓板、主胡、琵琶,这一黄金组合,被誉为越剧伴奏的“魂”与“骨”。三剑合璧,便是越剧音乐世界里一段鲜活传奇。</p><p class="ql-block"> 暖融融的光晕正笼着临窗的曹永兴。他低眉垂目,以丝绒细细擦拭琴杆,动作舒缓如晤故人。茶几旁,叶家桢阖目静坐,手中鼓键温润,拇指无意识地轻抚,似在血脉中温习那些锣鼓经。一阵朗笑由远及近,周夏龙推门而入,手提竹篮:“日头这般好,带了新茶来。”</p><p class="ql-block"> 龙井在素瓷杯中舒展成嫩绿的春意。三人围坐,话随茶香渐起——某出老戏里一句腔弯的妙处,某位新秀嗓音的特质……语调从容,尽是数十年知交所蕴的默契。曹师言语温和如弦,叶师简练似板,周师声若洪钟,笑谈间眼中始终有光。</p><p class="ql-block"> 茶过几巡,周夏龙将茶杯轻搁,眼中笑意沉静下来:“今儿这光景,倒让我想起一折有味道的戏。曹老,叶老,来段《碧玉簪》‘归宁’如何?李秀英那满腹委屈,得慢慢品。”</p><p class="ql-block"> 曹永兴闻言,神色渐凝,将琴在腿上放稳,左手虚按弦上,仿佛已触到那幽咽的源头。叶家桢缓缓睁眼,眸中沉淀着理解的光,鼓键在掌心轻轻一掂,气息沉静下来。</p><p class="ql-block"> 周夏龙并未立即取琵琶。他坐正微颔,再开口时,洪亮嗓音竟化作幽咽泉流:</p><p class="ql-block"> “母亲娘啊……你怎知儿的心头苦……”</p><p class="ql-block"> 这一声低而沉,像冰珠坠入暖空,漾开凄清的涟漪。那“苦”字在喉间千回百转,最终沉沉落下。他面上笑意已敛,眉间轻蹙,仿佛已走入那位新婚受屈、无处申诉的古代女子的魂魄。</p><p class="ql-block"> 就在颤音将断未断之际,曹永兴的主胡跟入。弓弦间流出的不再是俏皮的跃动,而是幽咽缠绵的丝缕。那声音极有分寸,极尽体贴,不冲淡悲意,反以更曲折的线条勾勒悲的轮廓。揉弦绵密如低泣,运弓沉缓似负重。曹师微微侧首,整个人向琴筒倾注,每一次运弓都像跋涉于情感的险滩。</p><p class="ql-block"> 叶家桢的鼓板亦换了气象。右手抬起,鼓键落板,“笃”的一声,沉实温钝,如暮寺钟鸣,余音带着重量缓缓铺开,为那腔幽怨定下沉郁而缓慢的基调。板眼疏落,每一记都像敲在人心节的拍子上,不是催促,是陪伴那悲情一步一挨地前行。</p><p class="ql-block"> 待情绪积蓄足够,周夏龙才抱过琵琶。轮指一拂,音如断续珠泪,叮咚混入胡琴呜咽与鼓板沉响中。此刻,“三大件”各展其能:胡琴如泣如诉,是那无言衷肠;鼓板沉沉相应,是那压抑的节奏;琵琶零落,是心碎的具体形状。而周师的唱腔,便在这三重悲音的托举缠绕间,愈发百折千回。他将李秀英对母亲的哀告、对命运的茫然、对新婚冷遇的痛楚,演绎得层次分明,入木三分。三股声音汇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悲情,浓得化不开,却在极高明的控制下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呈现出悲剧艺术惊人的美感。</p><p class="ql-block"> 他们沉浸于另一个世界。曹师的弦是悲鸣的知音,将每丝颤抖放大延伸;叶师的板是这悲情的骨骼,赋予它隐忍而庄严的形态。他们并非渲染绝望,而是在共同守护、完成一段极致的凄美。周夏龙那“深山奏琴”的寂寞,在此刻得到了更深的呼应——不是热闹的驱散,而是对孤独与委屈最深刻的理解与共鸣。演绎这样的悲情,竟也让三位老者眼中,闪动起近乎神圣的专注与满足。</p><p class="ql-block"> 一段唱罢,满室寂然,唯余悲情悬浮于光影之中,久久不散。良久,周夏龙极轻地长吁一口气,仿佛将胸中块垒倾吐,面上重回温和:“这段戏,唱一回,心里头就透亮一回。”曹永兴轻轻放下弓,手指仍抚过琴弦,低声道:“这样的腔,得静下心来,陪着它走。”叶家桢搁下鼓键,只点了点头:“入味。”</p><p class="ql-block"> 日影又悄然挪移,光线愈加柔和,将那未散的悲情镀上暖意的金边,奇异调和了室内氛围。原来越韵之美,不止有欢愉的流淌,更有悲情的深潜。这从千百年女子心绪中提炼的韵味,被三位“剑客”以“三大件”之技郑重捧出、摩挲、合鸣,在知音的共鸣中,化作滋养心灵的清泉。</p><p class="ql-block"> 雅室幽静,余韵缭绕。窗外冬日晴空无垠,仿佛因这一晌深沉的唱和,而显得更加静谧高远,足以容纳人间所有的喜悦与悲伤。三位老者——主胡、司鼓、琵琶歌者——依旧如昔年那般,以音为剑,以心为鞘,在传统艺术的江湖里,守住了一段鲜活而深邃的传承。那鼓板、主胡、琵琶相伴百年的清音,也在此刻,又一次被岁月温柔擦亮。</p><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10日于杭州,12月18日修改,感恩周夏龙老师提供素材、照片并精心指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