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坎，步入八卦阵中，寻“一生无坎”

石歌

抵达呈坎，恰是日头最盛的午时。徽州的秋空，蓝得像一匹新浆过的素绸，几缕云絮淡得近乎于无。村口的风，率先捎来了讯息——那是一股鲜明而复杂的发酵之味，咸鲜中带着异香，丝丝缕缕，勾人鼻息。是“臭鳜鱼”。这气味仿佛一道有声有色的方言，不由分说地，便将你从“过客”的身份里拽出半截，跌进一片活色生香的土地。我循着味儿，在临水的一家小馆坐下。当筷子试探地拨开那微皱的、散发着独特气息的鱼皮，底下蒜瓣似的鱼肉白皙紧实。送入口中，先是“臭”的挑衅，旋即化开一股醇厚浓烈的鲜，在舌根处回甘。呈坎的滋味，便以这矛盾而和谐的序章，霸道地开启了。

饭毕，为免迷失于那玄妙的“八卦阵”中，我在村口邀了一位向导。是位肤色微褐的大姐，笑时眼角的细纹里，藏着此地山水浸润出的从容。“我们呈坎，‘十有九迷路’，”她的徽州腔调软糯，像糯米糕，“不过，迷路有迷路的道理，老祖宗的阵法，要慢慢走，才走得明白。”我欣然跟随，仿佛不是游客，而是即将步入一场精心布置的、关于时空的谜题。

谜面，始于村名。“‘呈’为阳，‘坎’为阴，”大姐的指尖在空中虚划，仿佛勾勒着无形的太极两仪，“山环水抱，阴阳相济。老话说，走过呈坎，一生无坎。”我默念这四字吉谶，将它和齿间残留的鳜鱼鲜味一同妥帖收藏，好似怀揣两枚钥匙：一枚开启感官的俗世，一枚叩问精神的玄门。

随她步入村中，方才领悟“迷阵”二字并非虚言。 巷陌纵横，高墙夹峙，路径依着山形水势蜿蜒，全然不顾方正的章法。阳光被切割成窄窄的一线，落在被岁月磨出包浆的青石板上。转角处，常有一两竿修竹探出墙头，或是一盏竹骨绢面的鱼灯静静悬在门檐下，在风里微微打着旋儿。“这是我们的‘宝贝’，”大姐望向那灯，目光柔和，“鱼灯，鱼灯，讨的是‘余庆’、‘人丁’的好彩头。”她描述着年节时，鱼灯队伍如何如一条发光的游龙，穿街过巷，照亮漆黑的夜晚。那一刻，寂静的村落在我眼前，忽然有了光影与声响的预告。

我们踏入“燕翼堂”。光阴在这里仿佛有了厚度与重量，从天井那一方天空沉沉地倾泻下来，照亮飞舞的微尘。厅堂幽深，木柱沉默，空气里是旧日书香、桐油与时光混合的气味。堂前，也悬着一盏鱼灯，绢面已泛出温润的旧黄，像一段凝固的夕照。 它静静地守着这方天地，与梁上繁复的木雕、柱下沉稳的石础互为注解，一灵动，一厚重，共同讲述着“传承”这个宏大而具体的词汇。

然而，呈坎魂魄所系，终究在那座被誉为“江南第一祠”的罗东舒祠。步入其内，一进深似一进，一进高过一进，直至那名为“宝纶阁”的寝殿巍然当前。任何言辞在此等造物面前都显轻薄。数人合抱的楠木巨柱，沉默地撑起一片令人目眩的、斗拱层叠如莲花盛放的穹顶。阳光从高高的窗棂斜射而入，化作一道道神圣的光柱，尘埃在其中飞舞如金色的星沙。“看那梁上的鱼，”大姐轻声说，手指引向一处繁复的木雕，“鱼跃龙门，化身为龙。这木头里的鱼，和灯笼里的鱼，念的是同一本经。”是啊，我恍然。宗祠的庄严与民间的祈愿，在此处，通过“鱼”这古老的意象，完成了一场跨越材质与空间的盛大共鸣。

日影西斜，我本欲归去，大姐却含笑挽留：“夜色里的呈坎，才是另一副真容。鱼灯，要‘游’起来了。”

于是，我留到了暮色四合，吞没最后一缕天光。骤然，一声嘹亮的唢呐刺破寂静，随即锣鼓铙镲齐鸣，奏起那曲相传已久的《得胜鼓》。节奏欢腾朴野，带着泥土的芬芳与生命的力道。

永兴湖畔，一点暖光亮起，随即是十点、百点……村民们手执杆柄，鱼贯而出。霎时间，红的、金的、粉的、蓝的“大鱼”被次第点亮，在浓稠的夜色中“活”了过来。领头的是金鳞闪耀的“鳌鱼”，口含宝珠，威风凛凛；其后各色鱼灯相随，随着鼓点腾挪摇摆，时而聚若莲台，时而散作星河。队伍蜿蜒游入深巷，流动的灯火将斑驳的白墙染上梦幻的光晕，仿佛一条熠熠生辉的光之河，正在建筑的峡谷间奔涌、呼吸。

而我的目光，越过这磅礴的光流，牢牢系在队尾那一点小小的、跃动的红光上。那是我的外孙桃桃。此刻，他正努力地举着一盏小巧的“红鲤鱼”，小脸通红，神情是超越年龄的专注。他模仿着前面大人的步伐，笨拙而认真地摆动灯杆，让他那尾“小鱼”也在历史的洪流中，摇头摆尾地游动起来。那盏温暖的灯火，不仅照亮了他汗湿的额发，更照亮了一种我难以名状的感动。这条游动了数百年的光之河，这条承载着“吉庆有余”朴素愿景的河流，此刻，正被我血脉相连的稚子，用他全部的气力，天真而庄重地托举着、传递着。

周遭的喧腾仿佛瞬间静默。我眼中只剩下那盏微微摇晃的小小鱼灯，和灯后那双映着火光、亮晶晶的眸子。文化、传承、仪式……这些宏大的词汇，忽然都有了最柔软、最具体的形状与温度。

我登上村边高处，俯瞰此刻的呈坎。白日里清寂的黑白水墨，已被渲染成流光溢彩的霓虹长卷。层叠的马头墙是夜的波涛，而那游动的鱼灯，便是波间闪耀的、活的鳞甲。我看见，严谨的八卦布局，成了这场生命之舞最恢弘的舞台；沉寂的宗法秩序，在今晚化作人间最灿烂的欢歌。而我的外孙桃桃，便是这古老歌谣中，一个崭新的、清越的音符。

夜深，鼓息，光河渐散。桃桃举着他的小鱼灯跑回来，气喘吁吁，眼睛却比灯火更亮：“外公，你看！鱼听我的话！”我接过那盏尚存他掌心余温的灯，竹骨坚韧，绢面柔和。我仿佛触摸到的，不是一件工艺品，而是一条温暖流淌的、活着的文脉。

临别时，我回首望去，村落已重归寂静的轮廓。但我心中，那尾被稚子高举的红鲤，已然游进了更深的所在。

呈坎的馈赠，原是这般层次分明又终归于浑融：它以舌尖的奇鲜唤醒尘世之乐，以巷陌的玄机启迪思辨之趣，以殿阁的恢弘震慑心神之渺，最终，却以一尾被至亲小手点燃并传递的灯火，将所有的历史、哲思与祈愿，凝成一束可以握在掌心、照进未来的、温暖的光。

所谓“一生无坎”，或许并非许诺前路皆坦途，而是当你走过这阴阳交泰的古老阵法，领略过时间如山的重量与如水的柔情，并亲眼见证，那束穿越漫长黑夜的灯火，被未来紧紧握住，并以他全部的真诚，让其继续燃烧、游动之时——你的内心，便获得了一种深刻的安然。

那安然，便是一生最平顺的“坎”。而我的“坎”，在今夜，有了光的形状，和爱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