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腊味儿里的时光

周健(老粥)

<p class="ql-block">  看见家门口的饭店已参差地挂起了一列咸货。是一条条绛红近褐的腊肉,油亮的风鸡,还有几尾修长的鳊鱼,被绳子穿过了鳃,沉默地悬着。冬日的阳光,是吝啬而珍贵的,此刻却慷慨地敷在上面,将那油脂浸润的深色肌理,照出一种温润而沉静的光泽,像一段段被抽干了水分的、浓缩的岁月。风是有的,徐徐地来,它们便也随着那节奏,极慢、极慢地晃,仿佛在做一个悠长的、关于盐与时间的梦。</p> <p class="ql-block">  我的目光便有些痴了,鼻尖似乎也翕动起来,要从那干燥的空气里,分辨出一丝半缕熟悉的气味。那气味好像是捉摸不定的,它似乎并不真的存在,又似乎无处不在。它是西南山地柴烟里缭绕出的柏枝松针香,是江南院落酱缸中醇厚的豆豉刀板鲜,是皖南白墙下经了霜的咸鸭的腴润,也是母亲曾经挂在北窗下,那几条普通青鱼的,淡淡的腥与咸。</p><p class="ql-block"> 这些气味,不分彼此地交融着,被同一阵北风调度,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广大的网,轻易就将人笼罩了进去。</p> <p class="ql-block">  我忽然觉得,那悬着的,何止是肉与鱼呢?那分明是一块块风干的时光,一串串远去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在那没有冰箱的年代,盐,是我们先民最忠实的盟友,也是最智慧的诗笔。它将易腐的鲜嫩,点化成不朽的丰腴;将短暂的收获,延展为漫长的指望。</p><p class="ql-block"> 一刀腊肉,在粗瓷碗里蒸得透亮,油脂沁出,莹润如琥珀,那便是贫瘠岁月里最扎实的奢望;一尾咸鱼,在饭头上煨得酥烂,咸香拌着热腾腾的米粒,便能将一餐饭吃得庄重而有滋味。那咸,是我们南方人穿透四季的底气,是抵抗荒年的符咒,是写在中国人胃袋里最古老的基因密码。</p> <p class="ql-block">  而今,时代的风早已吹换了人间。我们的橱柜里塞满了新鲜与时令,我们的耳边总响着低盐少油的告诫。我们比任何一个先辈都更懂得“健康”的法则。可为什么,当这北风再起,当日光再度变得稀薄而珍贵,我们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去寻觅那一串串暗沉的身影呢?我们的舌尖,总会没来由地,怀念起那一口“不健康”的咸与香呢?</p> <p class="ql-block">  原来,我们眷恋的,或许早已不是那食物本身。我们是在寻找一剂药引,一味能打通时光关隘的沉香。那浓郁的咸香,是一把生锈却好用的钥匙,只轻轻一触,记忆的锁簧便“咔嗒”一声弹开。门后,是童年巷口弥散的炊烟,是大姨在灶台前佝偻而安稳的背影,是家人围坐时,碗筷间那无需言说的温热。那咸味儿,是故乡的土壤,是时间的灰烬,是我们走得太快、太远时,灵魂需要回头认取的路标。它提醒我们,无论身在何处,我们的来处,总与那一缕烟火气,血脉相连。</p> <p class="ql-block">  阳光悄悄挪移了些位置,将那簇腊味儿的影子,长长地投到我的脚边。那影子也随着风,微微地晃,像一声悠长的、满足的叹息。唉!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慢慢转身往家走。</p><p class="ql-block"> 心里那点飘忽的思绪,仿佛也被那暖阳与咸风,晒的妥帖了,腌的入味了,沉甸甸的,有了些许分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