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灶头

戎行文道工作室

　　小时候家里撑起一家老小三餐烟火的，是厨房那台敦实的土灶。八十年代的关中农村，煤气灶还没见踪影，家家灶台垒青砖、抹白灰，一到饭点，村巷里家家冒炊烟，油香混着麦香顺着土墙飘，老少爷们一闻，便知谁家在擀臊子面，谁家又焖了锅盔。

关中媳妇的大半辈子，都绕着灶头打转，我们家这台土灶，更是妈妈的专属阵地。打记事起，妈妈日日在灶前忙活，灶上颠勺炒菜，灶下爸爸常帮着添柴烧火。等我和堂姐稍大，烧火就成了我俩的活计。关中的冬天寒浸骨，西北风刮得窗纸哗哗响，我们最爱蜷在灶膛边，火旺旺地烤着身子，趁妈妈转身忙活的间隙，摸两个红薯悄悄埋进热灰里。等饭菜出锅，扒开滚烫的柴灰，红薯烤得焦皮流油，黄澄澄的瓤甜糯喷香，吃得我们满嘴满手黑黢黢，暖意从指尖直窜心底。到了伏天，关中酷暑难耐，日头毒得能晒脱皮，灶膛的火烤得人汗珠子直滚，烧火的活儿没人愿沾，妈妈便一人两头忙，灶上掂锅翻炒，灶下添柴拨火，起身落座间，额前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粗布褂子早被汗水浸得能拧出水来，却从不见她喊一声累。

　　夏日常吃的清爽菜，皆是妈妈的拿手绝活。醋溜绿豆芽脆嫩爽口，酸香解腻；鸡蛋炒南瓜藤清香四溢，入口回甘；还有清炒空心菜、毛豆烧丝瓜，每一样都鲜灵入味。关中炒菜讲究火旺油热，妈妈握着铁锅把手，菜一入锅便噼里啪啦作响，铁铲翻飞间，绿油油的青菜转瞬就出锅，配着玉米面搅团或是浆水鱼鱼，一口下去，满是关中夏日的清爽滋味。若是焖豇豆茄子、土豆炖豆角，就得文火慢焐，焐得软烂脱骨，拌上妈妈手擀的宽扯面，浇一勺油泼辣子，香得人直舔嘴角。暑假里，我总黏在灶台边打杂，就盼着妈妈给煎两个荷包蛋，或是烙一张酥香掉渣的油酥锅盔，那股子地道的烟火香，如今自己百般复刻，终究是寻不回来。

关中的冬天来得早，寒风吹得院墙外的白杨树呜呜作响，腊月里的土灶，却是家里最热闹、最忙活的地方。腊月初八煮腊八粥，妈妈早早就备齐大米、红豆、黑豆、花生、红枣，再切上胡萝卜丁、青菜段，最点睛的，是必放关中老法腊制的咸排骨，这才是咱家腊八粥的灵魂所在。旺火煮开，文火慢炖整整一上午，揭开锅盖的瞬间，白雾腾腾漫满厨房，先捞一块咸排骨啃得满嘴留香，再舀一碗粥唏哩呼噜下肚，两碗下去，浑身的寒气都散得干干净净。腊八一过，年味儿便浓得化不开，关中人家蒸年馍的习俗，家家不落，半点含糊不得。妈妈是家里的主心骨，指挥着爸爸和面烧火，婶娘们剁肉拌馅、捏枣花馍，灶上的大铁锅加满水，架上两三层高高的蒸笼，白白的馒头、花样各异的花馍码得整整齐齐，在灶火的蒸腾下，慢慢暄软鼓胀，愈发饱满。关中蒸年馍讲究紧闭门户，老辈人说怕福气跑了，满屋子烟雾缭绕，我们这些半大娃便在这“仙境”里追跑嬉闹，挨几声大人的呵斥，就乖乖蹲在院子里，盯着厨房的方向，闻着浓郁的麦香直咽口水，就等馍馍出锅，烫嘴咬上一口，暄软香甜，那才是年的味道。往后几日，妈妈便忙着备年货，关中人家待客的卤味，从不上集市买现成的，皆是妈妈亲手卤制。猪肉、鸡肉、鸭肉，还有关中人最爱的猪肥肠、猪肝，妈妈一遍遍仔细清洗干净，用八角、桂皮、花椒、香叶腌透，再下锅慢火卤煮，厨房里日日飘着醇厚的卤香，卤好的菜装盘码进碗柜，专等过年时招待来拜年的亲戚，热热闹闹，满是年味。大年三十，妈妈必炖一锅白萝卜炖排骨，汤清味鲜，萝卜软烂入味，她笑着招呼我们：“使劲吃，管够！”夜里饿了，妈妈还会煮一碗醪糟水铺蛋，甜糯暖胃，一口下去，浑身都暖融融的，日子的甜，都浸在这碗里了。妈妈的好厨艺，从不是天生的，全是守着这方土灶，一日三餐、岁岁年年熬出来的烟火功夫。

　　打高中就开始住校，一月才能回一次家，每次进门第一件事，准是往厨房跑，妈妈总在那方土灶前忙碌，袅袅热气裹着饭菜香，是独属于家的踏实与温暖。后来工作愈发紧张，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再后来，老家赶上拆迁，旧宅院连同那方老土灶一同消失在时光里，妈妈也搬进了亮堂的楼房。如今妈妈年近八十，身子骨却依旧硬朗，闲时还会在楼房的小厨房里做饭，只是没了土灶的旺火，没了柴禾的烟火气，终究少了当年那股子地道的关中老味道。

　　那台老土灶，那缕飘在村巷的炊烟，妈妈在灶前忙碌的身影，还有那些藏在烟火里的岁岁年年，早已深深烙进心底。那是再也复刻不了的旧味，是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更是我此生最暖、最深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