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彩生姿“惠人泥”（“金陵冬韵”之九）

安静

走进“南京博物院”历史馆，正展岀“院藏无锡惠山泥人展”，惠山泥人的传承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在20世纪，它曾因战乱一度衰落，在新中国成立后，通过政府扶持、建立研究所和泥人厂，这项技艺才得以重焕青春。

　　惠山泥人，塑彩生姿，形神兼妙，跃动民间灵韵。其艺分“粗货”与“细货”两类，各具风华。粗货以模印成形，多取喜庆吉祥之题，如大阿福、小花囡、蚕猫、车张仙、车状元等，皆为民间祈福纳祥之寄托。造型简拙朴厚，线条饱满，色彩明丽，构图丰盈，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与淳朴心愿，仿佛一声声来自田间巷陌的祝福，在泥胎上绽放出欢愉的光华。

　　江南沃野，水网纵横，惠山脚下，稻田深处一米之壤，蕴藏乌泥，黏韧兼备，湿不塌陷，干不裂纹，乃天赐之泥。手艺人取之塑形，捏、搓、拍、包、推、镶、板、捻、捋、滚、戳、格、拉、剪、摘、印、捺、挑，十八般技法如行云流水，塑出万象生机。而后彩绘点睛，敷色施妆，讲究“新、清、齐、爆”，笔到神随，色至韵生。素胎因彩而活，泥身因绘而灵，故有“三分塑，七分彩”之说，塑彩相济，方成其艺之魂。

　　惠山有“六多”：古迹多、庙宇多、祠堂多、香客多、游人多、烂泥嬷嬷多。每逢节令，庙会喧腾，集市连绵，运河舟楫往来如织，清末民初，此地已成江南胜景。游人香客络绎不绝，携一尊泥人归家，如携一方水土之灵。惠山泥人，遂成土产之珍，随舟车远播，声名渐起，泥香飘入千家万户。

　　初时泥人之艺，出自“祠丁”之手，惠山守祠者，农闲取土捏塑，聊补家用。泥孩憨态可掬，孩童争购，渐成副业。后需求日增，家家抟泥，户户设坊，直街横街两侧，“泥人耍货店”鳞次栉比，或寄祠堂一隅，或前店后坊，鼎盛时逾百二十家。泥香弥漫街巷，指尖流转春秋，惠山泥人自此由乡野之趣，升华为一方民艺之光。

　　惠山泥人，载于典籍，声名久远。明末张岱《陶庵梦忆》记：“无锡去县北五里为铭山。卖泥人等货。”清高宗南巡至惠泉山下，见王春林铺中泥孩精妙绝伦，命制数盘，饰以锦金，进御大悦，赐金帛甚丰。其作曾藏颐和园佛香阁，光绪尚存，惜庚子之乱为西人携去，流落海外。一泥一塑，竟牵动帝王目光，足见其艺之精、其韵之远。

　　“惠人泥”之彩，贵在“新、净、爆、齐”。色要鲜亮如初绽之花，忌沉闷如烟尘蒙面。笔触清爽，用色纯粹，红必艳、黄必鲜、绿必娇、蓝必纯、白必净。线条工整，纹样疏密有致，繁简得宜。直线如剑，挺拔有力；曲线似水，流转生姿。落笔如飞，厚薄匀停。尤重配色之道：“红搭绿，一块玉；红搭黄，亮汪汪；黄搭绿，自相宜；蓝搭黄，柔中醒”，色与色相生相映，如乐章协奏，视觉跃动，光彩夺目。

　　装銮是点睛之笔，俗称“吊鲜头”，老艺人谓之“装光”。武将执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皆可装配；文人持扇，老旦拄杖，旦角拈帕，马鞭拂尘、朝笏盒盘，一一俱全。泥人因“鲜头”而活，因道具而真，仿佛下一刻便能启唇唱戏，举步登台。此道工序，精微至极，一丝不苟，乃塑彩之外的另一重匠心。

　　惠山艺人不拘泥于土，更善博采众材。绢绸绫缎为衣，宝珠素线为饰，孔雀毛作冠，绒球缀帽，彩纸剪花，花边镶边，华美精致。边角余料亦不弃：竹片为架，铜丝塑形，碎布成衣，废纸调浆，煤屑充芯，丝瓜筋作肌理。化腐朽为神奇，变寻常为巧思，方寸泥胎，竟藏万象乾坤。

　　从憨态可掬的“大阿福”，到栩栩如生的“手捏戏文”，惠山泥人穿越岁月长河，承载着民间的祈愿、戏曲的华章、节令的欢歌。一捏一塑，是手与心的对话；一彩一绘，是光与色的交响。塑彩生姿，泥亦有灵，这方寸之间的艺术，凝固了时光，也延续着江南冬韵中最温暖的记忆。

　　无锡惠山泥人不仅是精巧的工艺品，更是一幅展现江南地区民间生活、信仰和审美的生动历史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