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走了万里——驻村笔记（连载十六）/卢瑞龙

木槿记忆

2024年4月19日 今日，与驻双福村的工作队一起去了排大方村学习交流，然后，又去夯坨苗寨观摹、学习。 左弯，右拐，陡而窄，多数时候，仅容一车过，这就是进入夯坨苗寨的盘山水泥公路了。 不过，想到“云上夯坨”这个美轮美奂的名字，我不经意到来心里又添了些温柔。 心里一温柔，蛊惑与向往就上了来，疲顿与胆怯就隐了去。 啊，把车，往云端上开，谁说不是呢？去川河盖、去凉灯、去八面山，不就是一直把车往云端上开吗？ 车至山顶，豁然开朗。 山顶，是一方小小的台地。它的周遭，是齐平的各样山峦。又因距离的间隔，那些山峦以峡谷的方式，将它拥围成了一个孤绝的小台地。 小台地的根脚既然缓缓着斜下去，又各样朝向地罗列着数十户人家，倒也让人犯不着吸上一大口凉气。如是，我可以松松散散地游走，并且，气定神闲。 我伸头缩脑，东张西望，就像是归家。我不认生，也没谁拿我当外人。有一个阿婆，坐在阶沿上，赤着双脚，在清理她的物什，一个小小的竹质饭篓里，杂七杂儿的，那其间，卷着几张旧的面值一元的纸币。我用手机拍她，她也只是抬眼看了我一下，不语，也不恼。路过两处民宿，一处有一桌游人，正笑着大快朵颐，一处，门可罗雀。而两处的老板，都没有问我，是不是要吃饭。 我走过一家，又走过一家。那各各沿屋团屋转码放齐展的柴草，以及一应平整的青石板院落与青石板连户小路，干净得让我回到了青春。 野蕨菜老去了，成片成片地长成了小的树，但依旧葱绿。水仙一簇一簇的，盛开着紫而白的小花朵。竹林小路边，有好几棵笋，已然变成了身高快两米的帅小伙。有两株杜鹃，站在菜地里，就像素雅的红颜。 不时有风儿拂来，甜甜的，润润的，拂过我的秀发，又沁入我的心田。它们不知从何而来，当我想和它们打个招呼时，它们又不知所终。不过，我想，有一点儿可以肯定，那就是，它们与我一样，是自由的，或者说，它们与我一样，都欢喜自由。 碰到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我问，大哥，湘西深山乐队的家在哪儿呀。答曰，就在小卖部后面那幢屋。 事实上，湘西深山乐队是一群靓的仔和妹组合而成，但我一直宁愿他们是某一家的亲兄弟姊妹，他们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个乐队，我知道并关注与欢喜，源自于抖音平台。他们为寨子而歌，为苗族而唱。他们的围炉音乐会，深情而温馨，特别让我动容。而一首一步一景翻唱的《月亮里的阿妹》，被他们赋予了另一种贴切生动，欢快飞飏的演绎里，有着年轻的透亮、明媚、无邪、无羁、自信、从容与酣畅淋漓。 他们家小小的堂屋里，有一间房被置成了舞台。那么多那么多的好听的歌曲，就是他们在那儿演绎并且放飞出苗寨的。舞台上，挂有腊肉、香肠、干辣椒，贴有红的联语，堆放着坛罐、农具、乐器。说是杂乱，不如说是琳琅满目，说是处心积虑，不如说是珠圆玉润。 他们翻唱，也原创。他们高歌，也舞动。家门，才是最宽最广、最美最好的舞台啊。反过来说，也只有聪明懂事的孩子，才会孝顺家门。 这几年驻村，兜兜转转，见惯了空洞虚无。只有傻子，才看见了穿着新衣裳的皇帝其实是打着光屁股。我其实很傻，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傻。但我不是没有聪明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乐队，在我确信他们穿的是真正的苗家服装——就是他们夯坨寨子上的，他们从小穿到大的那种服装。 可惜的是，不遇他们。我想说的是——我无需刻意寻找与认识他们，我在意的是，能有幸遇到正在歌唱的他们，沉浸在音乐与梦想里的精灵的他们。 不可惜的是，在堂屋里呆了好大一阵子，听一群年轻的游客自顾地唱着歌，一首又一首，一曲又一曲，欢笑声与欢叫声起了又落，落了又起。我想，年轻就好啊，毕竟。 后来，我就从寨子里消失了。 而消失以前，我在一块青石板上坐了一会儿。我抬头仔细地看了一下寨子上空的云朵，它们柔柔的、软软的，轻轻地萦绕着。 云上夯坨，真配。 2024年5月4日 今日分，收到两本书。 一本叫《巴代》，是国家一级作家龙宁英大姐的长篇小说新作。 一本叫《保靖县民族文化艺术史料汇编》，是耄耋的学者、作家彭图湘先生任执行主编的硕果。 两本书，我都欢喜。两本书，都是至宝。 是中午时，彭图湘先生站在我的楼下，说：佬佬，你快点来取书啊，还要我等你。 我亟亟奔下楼。细雨里，他像一株老去的杉或松。他的华发，齐齐地向后翻梳着，又被雨水，点上了些些摩丝，晶亮晶亮的。书被揣在怀里，他身板略略前倾，像为书撑开的一把小小的伞。 忽忽，我的嘻皮笑脸里，就生出了丝丝心疼。想起从前蹉跎的年月，他一度对年少轻狂的我说：佬佬，你醒醒咯，你动动笔呀，写点儿东西好不好？我的鼻子就有点儿发了酸。幸好，我不必让泪水掉下来，因为，细雨它乖巧，它柔滑不断，它抚摸了我的颜面。 作为苗族的优秀女儿，龙宁英大姐的文字，一直在苗岭的深处缠绵、飞扬。在我有限的阅读里，让我动容的作品并不是很多，但是，她的文字算，尤其算，特别算。 她的文字，那么纯、那么淳。关于苗家大地，关于苗民族，她的脐带，从未被割断。那个古灵精怪的苗家女孩儿，她贴近苗民族的苦难深重胼手胝足，也贴近苗民族的翻天覆地日新月异；她写暗黑黑的贫穷，也写亮堂堂的富裕；她歌，也舞；她哭，也笑。一切的年长月久啊，紫云英看得见，马桑树也看得见，古苗河看得见，十八洞也看得见。而这本厚厚的《巴代》，想必，我会徐徐舒舒地看得见她笔下心底的千千结、万万结吧？ 想起那年，我揣着她的作品《柳蒲寨流过苏麻河》，去了贵州松桃，在黔东草海，在盘信小镇，在欧百川故居，在苏麻河畔，我流连了好久好久。我吹草海的风儿，我品小镇的小吃，我凝眸先驱的塑雕，当我掬起又掬起苏麻河的清流时，我的心，比岸边的柳，更摇曳，更轻柔。那次顺着她脚步的另一种重走，虽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但是，她的文字，却被镌刻在了我的骨子里，再也没有褪色、泛黄。 更让我觉得巧而幸福的是，我的孩子，考取了铜仁学院，正在我欢喜的黔东大地，她笔下的黔东大地，做梦并且追寻。这样宿命里的契合，多少次，是啊，多少次，让我在接送孩子的空隙里，美好而生动不已。 这本《保靖县民族文化艺术史料汇编》，就我所知的，全然是彭图湘先生的独独所有。都说，甘苦寸心知，我想，是呢，是呢。 编完了这本，我也了就了一个心愿，可以松口气了，他这样对我说。我是完全理解的，或者说，我是由着他的。从前多少次，我对他说，上年纪了，功成名就了，该享享清福了。但说只是归说，说了也是白说。当眼下，是的，眼下，我看见他和另外几位古稀耄耋的先生戴着老花镜，在县民中修志办里忙活的倩影时，我自己都改变了活到古稀之年就偃旗息鼓，马放南山的小心事，转而想，哪天，眼睛看不清了，手也不能动了，就不做了。用书面语说，就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亲抚着这本书，这本厚重的书，就像抚摸着他的鼻息，仰望着他的项背。他的如椽之笔，奔越过保靖的山川大地，梳掠过岁月的烟云风雨，在我们的面前，展现出一帧又一帧璀璨班澜的珍稀瑰丽。这是山水的幸运啊，这是我们的幸运。 从下放的山野之民，靠着单相思的一支笔，写进乡文化站，写进县文化馆，写进县作协、州作协、省作协及至中国作协，想来这一路的跌撞、奔突，该有多艰辛，又该有多荣耀。 相识一场，算算几近四十年了，啊，四十年呀。由陌而友，又如兄，又如父，也吵也闹，也曾铁青着脸，要断交，可是这情缘，怎么会，斩得断，铁树会开花，而天地怎么就会绝。 走啊！是的，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往前走，就是了。这是我们的共情，这是我们的共生。 我被错爱，我被厚爱。 说一千遍谢谢，那都太短，那都太浅。 不如，用尽爱和心，努力写出真正的文字呀。努力为这偶然的一生和人世，种下花儿，种下馨香，种下芬芳，哪怕，哪怕只有一朵，′一抹呢？ 2024年5月22日 三天的集中培训学习终于结束了。 下午，逛逛街，买点儿菜和生活日用品，就得赶回去村里。 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政策、文件、课件齐齐休眠高官、专家、嘉宾各各遁迹 安静下来看看人流、车辆、高楼逛逛超市、街面、书店 一个下午的空闲尝尝山村里没有的新鲜摸摸心底里小小的盘算 一个下午的自由你和自己接踵摩肩你穿过迷离与茫茫然你蓬头垢面血肉丰满你足够回到人世间 如果你不足以捐建一所中学小学但是你看孩子的每一眼都饱含疼惜与怜悯那么只有你才配谈希望 如果你走下脚手架日结的工钱买不了一个蛋糕一个祝愿带回家的是你舍不得吃完的冷馒头的一半但是说了一句抱歉后你还给她捶捶腿揉揉肩那么只有你才配谈爱恋 如果你亲手栽下秧苗如果你亲手掐死稗子如果你亲手扬镰挥汗那么只有你才配谈春天、夏天、秋天 冬天，冬天啊我们不谈战争、土地、粮食安全我们就谈炉火、雪花、冷暖以及风调雨顺的来年 2024年5月24日 因为身体不舒服，请假，回城 左大腿酸麻微疼及至小腿脚根走路像踩在云里我的脚，它不属于我了这样的状况，已持续了三天 这当然有问题五十多年了我的脚，它怎么会有外心不想去医院也没去诊所这个世界已然渐渐在失去我的信任 老百姓药店的工作人员她肯定地说：坐骨神经半个内行与一个外行霎那间有了共鸣先试试看吧，她说本来就是这样想的，我说——双氯芬酸钠缓释胶囊——麝香祛痛搽剂——远红外敷贴这样的一百五十元我并不奢望它们带来福音但可能会印证我的某些判断 然后，到潮衣裤贫民超市花了一百一十二元为自己添了两件短袖T恤一件深黑色，一件深土黄色这些颜色，都不招眼天气说热就热了酷暑还不曾到来但它开口就是副歌 又去佳惠超市买了些果疏与佐料一百零六元的消费对不住我逛它的时间购物只用了十几分钟而闲逛却花了一个多小时我有病，逛超市和书店是其中最重的两种 回到家里，我瘫在沙发里稍缓，起身拿来物什开始做饭的前戏把豇豆一节一节地摘断再抽去它们多余的丝掐去螺丝椒和小青椒的头尾给香葱扯去带泥的头再一根一根去掉皮和发黄的尖今天，我要做一分螺丝椒炒肉一分西红柿炒小青椒，一分清炒豇豆，还有一分杂菜虾仁从前，这些我都不屑看一眼的活计一直都专属于外婆和母亲外婆已走了很多年了老去的母亲，生活在遥远的故乡而当我习以为常熟门熟路地操持着这样的细微与琐碎时竟然忘了自己是拿笔的书生 和远庖厨的君子稍稍停当的空隙我抽了一支炫赫门翻了一下《标点符号用法》读了几页刘棉朵的《呼吸》点号，它表示语句的停顿和语气标号，它表示语词的性质和作用我有必要真正将它们弄明白以便于我能更自由而通达地在文字里穿行而你也许就有更多可能懂得我的坚强与不甘，卑微和不堪那么多那么多的诗人，只有刘棉朵她使用了一个并不诗意的词汇——呼吸！ 炊烟一缕又一缕，诗歌一首又一首在刺鼻的尘世里，让我得以顺畅而珍贵地呼吸所以入心的其实是生活是诗人而不是诗歌我想遥远的青岛大海边和遥远的湘西山岭间其实都是一样的飘着炊烟的光景 当我分着行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其实并没有结构诗意我只想着这些词句和我搀扶着，一步一移，深呼吸你也不用疼我，怜我，惜我我挺好的！这就是光景——日复一日的，生生不息的 2024年5月29日 前天，因为学习交流，更因为牵念，又去了排大方村，又得以出离梦田，在苗岭深处流连、抚摸并且亲吻。 村部旁边的小卖部里，正进行着一场大葬。那个我去年夏天给她照相时还像个小女孩儿似的羞羞地笑着的七十多岁的石元英阿姐，她走了。我问镇里原来和我们一同驻村的干部石泽超，什么情况啊？答曰，直肠癌，才三个多月。 在排大方驻村的四个多月时间里，我们与她为邻，几乎是天天见。我们去她的小卖部里买各样物品，也和她闲扯，还深一句浅一句地玩笑。可是，从今往后，这些都将随风去了。或者说，都只能长存在追忆里了。 村部的坪院里，依然有几条狗狗，在睡觉，在逡巡。可是，却没见了小小白——那只跟屁虫一般，天天黏着我们的白色小狗狗，它有着一双巴巴的眼，又有着一张温柔的脸。它是不知道我会再来吧？想想也是，我并没有事先给它发微信啊。 村部的坪院里堆满了建筑材料，像山上杂色绽开着的野花。这是旁边梁顺虎家里临时的举动。在外打工，有了些些积蓄与能力，老房子掀掉了，一栋三层的楼房，业已拔地而起。那般简洁而俊俏的形容与暖色调的褐红瓷砖墙体，透着朗朗的都市而现代的气息与韵致。 不过，它占领了一旁的一小片菜地。从前，我们在那儿撷摘红彤彤的桨果儿的情形，终将成了过往。 妇女主席石巧凤的丈夫梁子兵坐在我旁边。来，搞一口，他举起怀。多吃点儿，这黄鳝、兔子都是山上和田里的，不是家养的，他说。 因为他人的一种工作失误，作为另一个村子里经年的辅警，他背了锅，卷了铺盖。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说，还不晓得，但想去城里找个什么活路先做着。他伸出黝黑发亮且粗壮的胳膊，说，我这样子，一看就是能做工的，哪个老板会不欢喜呢？ 我说，没什么，有千条路万条路可以走，可以让人活下去呢。他说，是的，来，搞酒，搞酒。 我问村支书梁清寿，村里的黄金茶今年有收益了吗？开始有一点儿了，他说。 保靖黄金茶，作为中国优秀的茶叶之一，真要让村民致富，到底并不是像说的那样轻巧，事实上，作为一种产业，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野生油茶园怎么样了呢？我又问。不怎么样，林业部门那边，很难通过，他说。 村子的山山岭岭上，原生着二千多亩珍稀的油茶树，多少年了，它们已蔚然成林。除去其间的各样树木与杂草，让它们光洁而光采地独立存在，如是，那些沟谷坡岗，就是富足靓丽的金山银山了——这是他的梦和愿。想来，可能也只是个幻梦与念想吧？ 他的语速平缓，语气轻细。他黝黑的脸庞上，写着某种疲惫与黯然。望着他眼镜后面明亮的双眼，这条苗家的汉子，让我心疼又心动不已。 我住过的宿舍，那个村部二楼与楼顶之间的三角形夹层，那个我自名命的意大利风情小阁楼，我没去看。 那湾有着轻波微漾的小水库，那口有着青青浮萍、闲游着一群白鹅黑鹅麻鹅的小池塘，还有北边那片生长着樟与栎的丰茂的古树林、西边那条蜿蜒畅通的产业路，我也没去看。 我或者不用去看，它们都在我命里真切地出现并且陪伴过，我怎么会抹去与忘却？ 这就够了。 2024年6月5日 今天上午，作为县《乡村文化读本》的外请作家之一，我受邀参加了比耳村的实施方案座谈会。 八十四岁的耄耋作家、学者彭图湘先生不辞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地莅临会场，精深而宽泛地予以了释疑与指导。 村党支部副书记、诗人王勇先生赠予了我一本他亲手编写的《比耳村志》。 大家济济一堂，气氛热烈。身临其境，耳濡目染，对于比耳村这片生长着脐橙的水果之乡，我的理解与认识，正出离狭隘与片面，行将继以真切的深情与深广。 下午，陪同彭图湘先生与县非遗保护中心的彭秀莲主任，专程去了声名远扬的保靖县比耳本顺竹艺专业合作社。 七十七岁的湘西竹编技艺代表性项目省级传承人姚本顺先生与四十九岁的姚元辉先生热情有加，亲切如邻里。 姚元辉先生对我们作着透亮的相关介绍。而失聪的姚本顺先生则专心醉心于手头上一件即将成型的竹编作品，那是一款小小的簸箕吧？他粗糙而年迈的手，在竹丝竹片间灵巧地穿插，蝶儿一般翩然翻飞。他神态安然，眼镜后面的双眼，炯炯如聚光上好的手电筒，闪射着细致入微的光亮。 经由他们匠心与巧手，那些湘西山野里遍坡遍岭的不成材的卑微的竹，化成了作品，化成了白天鹅，成为了我们日常劳作与生活姣好而灵动的帮衬与助手，成为了我们赏心悦目的艺术与审美。 有一个凉爽的小时段里，我不说话，我安静下来，我温柔起来，就那么亲亲地直勾勾地傻愣愣地望向本顺先生。 离开时，本顺先生起身走到大门口，亲自送别我们。打开车门时，我对他挥了挥手，他似乎没看见。我又对他挥了挥手，他终于看见了，也对我挥了挥手。我对他一笑，他也回了我一笑。 这几年兜兜转转地驻村，我由一介半个书生，从书本里走出来，得以亲近了真实的土汉苗家的村村寨寨，山山水水。鸡鸣、狗叫、鸟啁啾，稻黄、麦绿、果飘香，双脚踏在泥土上，我安稳，我顺畅。 这并不很长的光景里，我见证了多少生离与死别，见证了多少疼痛与无助，见证了多少谎言与虚假，见证了多少颜容与嘴脸，见证了多少希冀与绝望。我一路走一路想，我一路哭也一路笑。我好孤单，是的，那种揪心的纯粹的孤单。我心孤鸣，我心悲悯。 周恩来说：吾貌虽瘦，必肥天下。 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常思量，会好的吧？ 傍晚，去到饶瑞林家里，与他喝茶、闲聊。 此时，暮云正笼罩着八面山八面山，这艘祖先的船正在寻找岸 暮云，是天上的山川黑一些的是峰峦白一些的是流水假若，把它们移植到我的人间它们会不会嫌弃呢？ 饶瑞林的沧浪亭里我们正聊天聊流年，聊这一生的长长短短世界是个圆，兄弟是个缘山不转水转，命运就是个兜兜转转 两杯冰岛普洱，冒着热烟六只小乌骨鸡，已然入笼酉水与鸟鸦溪，自顾流淌四周，虫声蛙声一片 我想你了这样的任性的孩子气是我张开的时分我的身体与灵魂唯一只对你公开秘密爱，是我三生三世的深信亲爱的，有一天你来新寨我们一起去看云 2024年6月6日 晚上，忙完手头的资料、表册后，又去饶瑞林家里，与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白。 他蜷缩在椅子上像个打座的王 斜视着夜色双眼比灯更亮 他呵斥咬猫的狗吼乌骨鸡上笼给我的普洱续上水又问我：说到哪儿了？ 电话响了，是女儿多给孩子喝鱼汤，他说四十来岁，懂个什么？他说我知道蛋白质我还知道七十有四如他可能更需要钙 作为律师他打赢了无数官司作为兄弟，他败倒于我的取笑里对于取笑里的太多善意他一时找不到辨驳的条律 被命运推来揉去是不同的我们可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都是为了讨吃尖碗平碗哪个更香？弯路直路都是要走的路幸福又幸运的是我们还可以坐拥同一样的夜色 夜深一些的时候我想起浓稠的爱情这很自私，不合适宜我起身，不用送，我说他执意，他不知我需要孤独需要独自流落于荒丘他被路灯拉长变形的身影与那棵笔直的桂子反差成诗意 我打响马达，拧开车灯远乡的土地上，绽开一条路一条未名的，不被定义的路 2024年6月10日 凌晨了，睡不着，爬起来，到酉水河边站了很久。 想去种地只要看天色不用看脸色 欢喜夜晚胜过欢喜白天不想说的不说不想看的不看微闭双眼安然，温软就像枕在你的臂弯 今生心软一次又一次轻信谎言与嘴脸下辈子你来我就还来只要有你这个伴 我分着行写文字我不想一眼看穿我欢喜嘀嗒嘀嗒的雨点我欢喜慢慢慢慢地抚摸你我的唇要一寸一寸地走遍你我不欢喜长篇不欢喜倾覆与歼灭我欢喜渐渐地与你沉落又飞升我只要你懂得仅要你懂得 又是端午我想起二千三百零二年前那个才华和爱一样横溢的屈子他是怎样的绝望与决绝我不吃粽子也不想看龙舟夜睡着了，你不在身旁我独自站在一条河的岸边漆黑就够了一个人就够了一个人足以完成一场祭奠也足以完成一场爱恋谁说不是呢 2024年6月16日 清晨，就往州人民医院赶。 孩子他妈甲减已三年有余，每三个月，得复查一次。 复查，照例是问诊、验血、B超，然后开出三个月的药物。很多的“富贵病”，大抵如此，既无以根治，就一直服药。得个维持，得个心安。 人吃五谷，人生百病。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外婆在世上常说：包起脑壳靠闯。命运这东西，谁说得清呢？ 从保靖县至吉首市，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赶就赶呗，这一生，不就是个往复不已的赶路？ 孩子他妈B超的时候，我就在外面等。 病人穿流不息。这有些像菜市场，又比如车站。不过，嘈杂声要低了些分贝。病如魔，魔，扼住了凡间的咽喉，只留得些些微弱的喘息。即便你王侯将相，绫罗绸缎，气吞万里如虎，那又怎样？又若你面朝黄土，挥汗如雨，也未必多得一丝怜悯。终究是扎得一样的针头，吃得一样的药片。 世界不知觉间就逼仄了起来，凝固了起来，有点儿颓废，也有点儿窒息。 忽忽就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比如少时的梦想。 说来话长。少时，有三个梦想：当司机，当老师，当作家。 想当司机，是因为，在我读小学高年级与初中的那个时段，父亲正在他所在的单位木材公司开着一辆555牌大拖拉机，人们把它叫作“铁牛”。 我无数次坐过铁牛。坐铁牛，很新鲜，很拉风。我常常把头伸出驾驶室，尽管风吹得我脑壳清痛，眼睛也几乎睁不开，但是我欢喜看路边人们羡慕的眼神，尤其是偶尔闪现的同学或者寨上人，就让我感觉到过了年。 开着铁牛，父亲可以去不同的地方，认识不同的人，而且可以买到不同的东西。手电筒、毛线、香皂、肥皂、红糖、鸭梨……这些物品，让父亲回来后的屋里，闹热喧天，成了寨子里兴奋的中心。 所以，很多时候，我就痴痴地想，长大后，我也要当司机，开铁牛。 不过，后来，父亲出了车祸。当然，那是后话。 一九七七年八月，父亲去永顺县万坪公社的州龙家寨煤矿拉煤。回程途中在凉亭坳下坡时，铁牛的刹车管突然断裂。于是，左翻后冲下了三四十米高的岩坎深崖。父亲因此重伤，手术后脾脏被全部切除，但终究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现在，八十又五的父亲，除了阴雨天气时伤口有些疼痛外，整体的身子，还算好。 想当老师，这个就没有多少来由。也许是性情多偏于文弱书生，什么也做不得。也许是受了很多关于老师的空洞美誉的蛊惑。 总之是没当成。虽没当成，但也过了一些瘾。 读中专时，在教室的讲台上和学校大食堂（偶作礼堂）临时讲台上，作为优秀的演讲选手，我以无敌的青春，掩盖着自己的浅薄和不知羞耻，侃侃而谈，大放厥词。 近几年，也受一些却之不恭的邀请，去一些学校给学生们讲授了一些写作课。讲完课，却不知还会有签名的环节，不知抹杀了多少孩子眼里的光亮。只是在复兴学校，有一个怯怯的女孩，走近我，说：卢老师，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我说：当然可以啊。我好像签的是“愿你永远有一支笔”吧？ 想当作家，就不说了吧。小时候，没有玩具，也不会有各样的特长爱好培训班。就只看得一些连环画，又买不起，就和同伴凑钱，一本又一本的画册，就变成了大家的共有，画册变成了污污的油渣，也都舍不得扔掉。而就这样，同伴们看完了就看完了，我却在写作文时，眼前常常浮现出那些看过的画面、场景以及词语。小学时，我的作文常被语文老师朗读，初中、高中时也是，到了中专，还是。 不知不觉，就以为自己能当作家。又不知不觉，就以为自己已然是作家了。 几番轻狂，又几经蹉跎，玩得物，丧了志。文字早已远离笔端，奄奄一息。浩劫，何止只有十年。 好在，喜马拉雅山再高也有顶，雅鲁藏布江再长也有源。苦海无边，迷途的孩子，多年后，回头看见了岸。 只是，我已越来越羞愧谈及写作。我只是一个卑微而善良的文字者。我正在与一些某种什么拉开距离，并且与他们决裂。 突然有人来电，邀我去保靖略水村去看龙舟赛。 那个清水江畔的美丽寨子里，正承载着一场凡间欢欣。 我不得去，我也无需去，那般的锣鼓喧天，万众呐喊，拚力向前的划一节律，又如何不是我心底里深藏着的依恋与千回百转？ 起身，看见医院里的两幅标语：医院精神——敬业，奉献；医院宗旨——以人为本，生命至上。 医院治病，医院救命，可是，医院，要钱啊！ 2024年6月19日 六月十八日，受邀参加刘红春新书《心中住着一条河》研讨及文学沙龙活动，让我又有了一个与大家学习、交流、提升以及亲近的机会。 认识刘红春，大抵是前年夏天。那天，石健为她的新书《书途同归》来到保靖，专程送给爱书购书的朋友和读者们。同行的人中就有刘红春。在保靖，我自然该尽地主之谊。于一个简陋的小餐馆落座，举杯，彼此算是认识了。 在此之前，我不认识刘红春。餐毕，她送给我一本她亲笔签名的新著《撒落在春天的花瓣》。翻开书后，我便被一个小女孩“牵着”，在花开的春天里，又亲了几回故乡，吻了几回亲人，亲了几回童年，吻了几回从前……太多太多的甘甜与辛酸被一一唤醒，摇啊摇，飘啊飘，绕啊绕，澄澈、素朴、明媚，如陈年的酒香，久久不弥散。 二0二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凌晨，不经意间又读到刘红春为她的新书《心中住着一条河》所作的自序——为爱书写。瞬间就被文字击中，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难以成眠。在她的笔下，我看见了一个初生的婴儿、一片洁白的雪花，她们无疑都是这个世上的最纯净、澄澈的；还看到她那年拖着重重行李箱，去往毛院，接近殿堂，我心里刹那间生出了些许欣慰和心疼；脑海里甚至忽地闪现出了刘年的诗句——看见一个人，提着拉杆箱，下了船，在码头上问路…… 那年，她四十九岁。那年，她泪水盈盈。一路的风雨艰辛，一路的跌跌撞撞，一路不停歇、不回头地苦苦追寻，只为心底的热爱与执着啊。 我一直告诉自己：你只有一支笔，你也只有一颗心，那么，你就把它们献给疼爱你的人、亲爱你的人吧；那么，你就把它们献给天空大地、山川河流吧；那么，你就把它们献给一切的真挚、善良与纯粹吧。 尽管我也会使用一些作文技巧，但，它们从来不会淹没我——那个在星夜下流泪的孩子、那个迎风流泪的孩子、那个在雪地上流泪的孩子、那个在斑驳的人世间为着对文字的热爱而蹒跚跌撞摔倒了又爬起来的孤独的孩子。 我想，在很大的层面上，作者刘红春，她可能与我同质。 同质的魂灵，永无止息地，热爱、追寻！同质的魂灵，永无止息地，执手、向前！ 亦春亦秋，山川河流。路途正遥，风光无限。 花垣是一片文学厚土、沃土与净土。这里有龙宁英、施新沛、梁书正、吴国恩、刘红春、龙树荣、石绍辉、麻胜斌、宋耀邦、姚群以及我知道但还不认识的许多优秀的作家与诗人，他们贴近民族的苦难深重胼手胝足，也贴近民族的翻天覆地日新月异。他们以小说的方式写暗黑黑的贫穷，也写亮堂堂的富裕；或以散文与诗歌的方式，歌颂山、歌颂水、歌颂牛羊庄稼、歌颂日月村庄、歌颂时代春光，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此起彼伏生生不息。一切的年长月久，紫云英看得见，马桑树也看得见，古苗河看得见，腊尔山也看得见。 我很感念自己有幸走在写作的路上，并且与花垣有缘。 六月十三日晚，应梁书正邀请，我驱车至花垣，于诗人龙树荣家的庭院，参与了“古苗河诗群诗歌茶话会”活动。那晚，诗歌是唯一的主题与亲爱。小院里，他们读诗、论诗。读相互彼此的诗，论相互彼此的诗。探讨深入却并不针锋相对，石破天惊里又流淌着小溪细语，玩笑里有谐趣，肃穆里有天真。 不久前，梁书正给我发了一个小视频，他正和吴国恩、龙树荣、麻胜斌以及麻胜明聚在一起，在简易的烧烤棚里，读自己的诗，关于父亲的诗。视频中，站着的吴国恩读他自己的获奖作品《身份——致父亲》，他哽咽着泪流满面，其余坐着的人也都神色黯然、眼含泪光。那时，夜空里有星星点点，灯光拂照着旁边的草地。星夜，那么静；草儿，那么青。 祝贺与祝福刘红春老师的新书《心中住着一条河》出版。我相信，花垣所有的作家与诗人们，一定会源源不断地带给我们更多优秀的作品，更多的欢喜与惊喜。 明天，文学的天空，会更美。 2024年6月21日 醒得很早起得很迟蜷缩于乡村一爿租住屋内一个人，抱紧自己在命运里沉默，迷惘 窗外的细雨流浪它的流浪满坡满岭的脐橙园蓊郁它的蓊郁 多少年了我已忘却你的名字是怎样的瞬间与夜晚呀我自信的记忆如今已然腿脚蹒跚 你在哪儿呢？一日又一日白天我穿过尘烟不能哭泣夜晚我遥望星空还是不能哭泣 是什么样的悲咒雾锁今生荜路蓝缕、胼手胝足卑微、善良、勤劳、坚韧……我把一万种标签，贴于外婆与母亲——这两个，我亲爱的中国女人这两个，我的信仰与宗教我终将起身孤独地穿过这阴湿的早晨 你最好忘掉我而我，会嚼碎并吞下一颗又一颗雨滴整理好房间，化上淡妆然后我锁好大门我还是想再来一次在这世上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