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北方的冬天,是把一切都逼出原形的季节。风不再暧昧,雪从不婉转,冷得那样磊落,那样毫无保留。站在故乡的旷野上,你忽然明白,为什么这里的汉子喝酒要用碗——因为这土地,这天空,这铺天盖地的白,本就是一场豪饮。</p> <p class="ql-block"> 清晨推开门,一夜的雪已经把世界重新排版。昨日的杂乱、琐碎、不完美,全被那厚厚的、匀净的白覆盖了。像是老天爷终于不耐烦了,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说:“重来。”</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总是第一个打破这寂静的。他们的笑声是冻僵的空气里突然爆开的火星子。“打雪仗喽——”一声呼喊,整条街就活了。雪团在空中划出仓促的弧线,碎在棉袄上,碎在围巾上,碎在冻得通红的笑脸上。没有规则,没有队形,只有最原始的、属于冰雪的狂欢。被砸中的孩子不哭,反而笑得更响,抓起一把雪反击——那雪在手套里握不紧,飞出去就散成一片雾。</p><p class="ql-block"> 河面的冰厚得能跑拖拉机。父亲们拿出自制的冰车——几块木板,两根铁条,就是整个冬天的坐骑。我们趴在冰车上,用两根磨尖的钢筋一撑,整个人就射出去。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可心里是滚烫的。有时候撞在一起,人仰马翻,在冰面上滑出老远,笑声也跟着滑出去,在空旷的河面上撞出回音。那些冰车划出的白痕交错纵横,是只有冬天才读得懂的乐谱。</p> <p class="ql-block"> 堆雪人是一定要的。不只是堆,是在创造一个小小的、沉默的族人。煤球当眼睛,胡萝卜做鼻子,父亲的旧帽子给它戴上。母亲会从屋里找出她舍不得扔的旧围巾,给雪人系上,说:“别让它冻着。”我们围着它转,看它在越来越暗的天光里渐渐变成一个安静的剪影。第二天早上再来看,麻雀在它帽檐上歇脚,留下细细的爪印——它已经有了自己的客人。</p><p class="ql-block"> 炊烟升起时,所有的游戏都自动暂停。那烟囱里冒出的,是比任何召唤都有力的号令。推门进屋,眼镜瞬间蒙上白雾,等雾气散去,世界才重新清晰——而最先清晰的,永远是灶台上那口大铁锅。</p> <p class="ql-block"> 铁锅炖,是北方冬天的心脏。酸菜是秋天就腌好的,在缸里窝了两个月,此刻和五花肉、血肠、冻豆腐在锅里重逢。柴火在灶膛里毕剥作响,火光把母亲的脸映得忽明忽暗。</p><p class="ql-block"> 锅盖边缘开始冒白气,先是试探的、纤细的一缕,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最后汹涌地喷出来,带着酸菜发酵后的醇厚、猪肉油脂的丰腴、以及某种无法言说的、只有经受过严寒的土地才能孕育出的踏实香气。</p><p class="ql-block"> 父亲会在这时掀开锅盖,用铁勺在浓稠的汤汁里搅动。热气“轰”地涌上天花板,整个屋子瞬间成了仙境。我们围在灶边,看那些食材在滚烫的汤汁里翻滚、沉浮,看酸菜叶子渐渐变得透明,看五花肉的肥肉部分漾出金色的油花。那种等待本身,已经是一种饱足。</p><p class="ql-block"> 吃的时候是不说话的。不是不想说,是顾不上。酸菜的酸爽解了肉的腻,肉的丰润又平衡了酸菜的清寒。冻豆腐吸饱了汤汁,咬下去,滚烫的鲜美在齿间迸溅。血肠嫩得像要化掉,只有粗颗粒的盐花提示着它质朴的出身。就着这样一锅炖菜,我能吃下两大碗米饭——不,不是碗,是那种敞口的、厚厚的陶碗,端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个小小的、温热的星球。</p><p class="ql-block"> 饭后,母亲会端出一盆冻梨。那些梨白天还硬得像石头,此刻在冷水里慢慢苏醒。冰壳裂开细密的纹路,像瓷器开片。剥开已经软化的表皮,里面的果肉是晶莹的琥珀色,咬一口,冰凉清甜的汁液涌出来,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酸,正好解了炖菜的厚重。我们吸吮着梨肉,看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一片一片,不慌不忙,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p> <p class="ql-block"> 夜深了,村庄重新沉入寂静。但这不是空虚的寂静——是灶膛里还有余烬的温热,是铁锅边缘渐渐凝固的油花,是孩子们在梦中偶尔的呓语,是大人们在炕头低声的絮叨。雪光从窗外透进来,清冷地铺在地上。偶尔传来冰面开裂的“咔嚓”声,沉闷,悠长,像是大地在翻身,在睡梦中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姿势。</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北方的冬天。它不温柔,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但它真实。真实到你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如何在空气中消散,能听见踩雪的声音如何从清脆变成绵软,能摸到寒冷如何从指尖慢慢爬向掌心,而一碗热汤又如何把这寒冷一寸一寸逼退。</p><p class="ql-block"> 它教会你敬畏——敬畏自然的力量,敬畏食物的珍贵,敬畏每一缕烟火背后那个被称为“家”的宇宙。它也给你勇气——当你在零下三十度的早晨推开门,迎面撞上那堵叫“严寒”的墙却没有退缩时,你知道,往后人生里很多的墙,也都不过如此。</p> <p class="ql-block"> 此刻我生活在南方,这里的冬天暧昧,湿润,雪是稀客,来了也站不住脚,很快就化成泥泞。我会在空调房里忽然想念那种干冽的、扎扎实实的冷,想念踩雪时“咯吱咯吱”的声响,想念铁锅炖沸腾时笼罩整个屋子的白雾。</p><p class="ql-block"> 北方还在那里。在北纬四十二度,东经一百一十八度。在兴安岭的臂弯里,在西拉木伦河封冻的河面下。在每一片旋转飘落的雪花中,都藏着一个坐标,指向那个被白雪覆盖的、沉默的、却在我血液里日夜奔腾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而故乡的冬天,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下在了我的梦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