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湖，或一尾蓝的栖居

小爱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山坳，那抹传说般的蓝，并未豁然扑来。它仍矜持地睡在远方群山的凹处，像一句未说完的谶语。横亘在我与它之间的，是那道长长的、木质的栈道。它笔直地、却又无比耐心地，向着那片蓝延伸而去，一眼望不到头，仿佛不是路，而是时间本身铺设的、一道安静的刻度。

我便在这刻度上行走。起初是急切的，脚步叩着木板，发出空洞的回响，像心跳的余音。走着走着，那急切便被这无垠的平坦与指向稀释了。两边是无边无际的草甸，不，是水泽。绿油油的水草，茎叶饱满，密密地挤着，从清澈的浅水里蓬勃地生长出来，铺展到目力所及的远方。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它一来，整片绿色的原野便活了。那不是轻柔的摇曳，而是浩瀚的、沉甸甸的翻滚。一片齐刷刷地低伏下去，露出背面微微发白的色泽，另一片又紧接着伏下，绿浪推着绿浪，涌向天际。那气势，竟真像是大地上无声的麦浪在翻滚，只是更柔润，更静谧，带着水泽特有的、湿漉漉的呼吸声。偶尔有伶仃的野花，紫的或黄的，从这绿色的绒毯里探出头，旋即又被浪头淹没，成了瞬息即逝的、俏皮的标点。

正凝神于这绿色的韵律，一阵清亮高亢的“欧——欧——”声，划破了长空的寂静。是红嘴鸥。它们不知从何处聚拢来，洁白的羽翼在阳光下闪着瓷片般的光，喙尖那一点胭脂红，鲜艳得像是从晚霞里偷来的。它们并不怕人，反而带着一种天真的狡黠，绕着行走的游客盘旋。你若从口袋里窸窣地掏出些什么，它们锐利的眼睛便立刻捕捉到了。一只胆大的会率先俯冲下来，翅膀掠过发梢，带来一小股清凉的风。将食物抛向空中是顶有趣的，那便不再是喂食，而成了某种默契的游戏。只见一道白影如闪电般疾掠而过，食物尚未坠落，便已被灵巧地衔住。它得手后并不远遁，只在不远处轻盈地滑翔，回过头来看你，那姿态仿佛在说：“瞧，这有何难？”它们的欢鸣、翅膀拍打的气流、以及那生机勃勃的、争抢的动势，给这静谧的通往蓝色的长路，添上了一串活泼的、流动的音符。

有了这些伴着的生命，路便不显得长了。或者说，你已忘记了计算长度。当那片蓝，终于毫无阻隔地、完整地铺满你的视野时，你才惊觉，栈道已将你引到了它的面前。先前的绿浪、白鸟，都成了这蓝色圣殿辉煌的前奏与铺垫。

它静卧着。那是一种不容分说、却又温柔至极的蓝。近岸处，水是透明的，能看见底下墨绿的水草森林，与栈道旁的汹涌不同，它们在水底是舒缓的、梦呓般的摇摆。阳光直射的水底，白沙衬着绿草，像琉璃盏中清供的水景。再往湖心去，那蓝色便一层层地深了，浓了，从柔和的碧蓝，到醇厚的蔚蓝，最终，在目力难及的彼岸，融化成一片近乎抽象的、带着幽紫调的靛蓝。那片最深的蓝上，恰好托着远处雪山皑皑的峰顶，山是静的，云是动的，而湖，将这一动一静全部拥入怀中，再无差别地化为自己深邃的梦境。

我坐下来，感到自己也成了一株水草，或是一粒被风偶然带来的尘埃，终于沉落在这蓝色的静默里。先前的红嘴鸥，有几只也飞累了，收起翅膀，像小小的白色浮标，在这无边的蓝绸上随波荡漾。它们偶尔低下头，啄破水面的平静，那涟漪便温柔地扩散，将倒映的云影揉皱，又耐心地抚平。这巨大的、包容一切的蓝，仿佛能吸纳一切声音，包括我们内心嘈杂的低语。它不言，却让目睹它的人，感到一种深深的、令人安心的匮乏——匮乏于言辞，匮乏于思虑，只剩下最原始、最洁净的观看。

夕阳不知何时，已将天际染成了金红的熔炉。那辉煌的余烬倾倒进湖里，给这整块无价的蓝宝石，镶嵌上一道璀璨的、流动的金边。光芒渐渐收敛，蓝色变得更深，更沉，像大地正缓缓阖上它最珍视的眼睑。

转身离去时，栈道已沐在薄暮里，两旁的草浪褪成了沉郁的墨绿。红嘴鸥的巢向远方，天地复归于一片鸿蒙的寂静。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我带不走一片水色，也留不下一声鸟鸣。我只是将肉身里积攒的尘嚣，悄悄地卸在了那片蓝色里，换回了一颗被那蓝色沁染过、因而变得有些透明与空旷的心。那漫长的栈道，那翻滚的绿浪，那嬉戏的白鸟，此刻都成了通往那片蓝的、必须的虔敬仪式。而那片蓝，已不再仅仅是远方的风景，它成了我血液里一丝微凉的流速，成了我回望人间的、一个沉静的瞳孔。

摄影/忆江南

出镜/文字/小爱

摄影地/若尔盖花湖

摄影时间/202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