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一中求学忆(一)：苦涩与希望交织的乐章

上周石头

1963年的那个秋天，金黄的稻浪在山间起伏，而我，怀揣着忐忑与憧憬，成为了村里第一个踏入高中校门的学子。金华一中，这所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知名学府，自此在我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却又充满复杂况味的印记。回首这段求学时光，心中翻涌的情绪难以言说，既有对母校给予我知识滋养的深切感恩，又有那段苦涩岁月带来的难忘记忆，这一切，都值得我用细致的笔触娓娓道来。

在那个刚刚从三年自然灾害阴影中走出的年代，山里人想要外出求学，面临着重重难以逾越的障碍。家庭经济的窘迫如同沉重的枷锁，紧紧束缚着我求学的脚步。父亲彼时已65岁高龄，岁月的风霜早已压弯了他的脊梁，他再也无力承担我的读书费用。家中的经济来源，全仰仗两位年近三十的哥哥在生产队辛勤劳作。在我们村里，每个劳动日的收入不过二、三角人民币，如此微薄的收入，连维持基本生活都捉襟见肘，更遑论支撑我去外县市读高中的费用。

除了经济上的困境，传统观念的束缚更是令人窒息。在农村的传统认知里，穷人家的孩子无需读太多书，能够识得几个字，便已足够。因此，村里的同龄人大多在小学毕业后，便早早辍学，投身于田间地头的劳作。而我，一个初中毕业还执意要远赴外地读高中的农家子弟，在乡亲们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存在。甚至有人在我哥哥面前冷嘲热讽：“读书读书，越读越输”，话语中满是不屑与不理解。众多亲友，包括已经成为教师的二姐，都纷纷劝我报考师范学校。他们苦口婆心，反复强调读师范不仅无需花钱，三年毕业后还能成为有稳定收入、可以养家糊口的正式教师；而读高中之后还要考大学，不仅耗时漫长，花费更是巨大，以我们家的条件，根本无力承担。然而，或许是年少的轻狂与执拗，又或许是班主任的鼓励点燃了我心中的火焰，我毅然决然地报考了重点高中——金华一中。

幸运的是，我的父母与村里的普通农民有着不同的见识。父亲虽只读过两年私塾，却深知“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他坚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即便生活再艰难，也默默支持着我的选择。母亲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丫环，眼界相对开阔，她也明白读书对孩子未来的重要性。两位哥哥更是重情重义，他们将自己成家的大事暂且搁置，在生产队里拼命劳作，只为能多挣些工分，为我凑齐学费和生活费。在家人的全力支持下，我终于冲破重重阻碍，如愿以偿地踏入了金华一中的大门。

然而，当我真正开始高中生活时，才发现现实与想象相去甚远。金华一中声名远扬，同学们来自全地区的各个县市，甚至还有从杭州、温州等大城市来的，他们无一不是初中时的学习尖子。相比之下，我的入学成绩仅处于中等水平。在校园里，同学们的家庭背景差异巨大，除了和我一样的农家子弟，还有许多干部子女和工人子女，他们家境优渥，吃穿不愁。而我，穿着破旧的衣裳，面黄肌瘦，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强烈的自卑感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学校的生活节奏紧张而艰苦。每天清晨，天还未亮，起床铃便无情地响起，我们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起床跑步，一跑就是上千米。白天，上课、自修课满满当当，一天下来学习时间长达十小时左右。每周还有两个下午要参加学农劳动，忙碌的安排让我难以适应。睡眠不足成为了困扰我的大问题，每天早上都困得睁不开眼，常常赖床不起。有一次，起床铃响后，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等猛然惊醒跑到教室时，同学们早已在大声朗读课文。那一刻，羞愧与难堪涌上心头，我觉得自己丢尽了面子。自那以后，我睡觉都变得提心吊胆，常常在睡梦中说梦话。

饥饿也如影随形。虽然户口迁到了学校，每月能有30斤大米的供应，每周还能吃上一片大块肉，青菜也是同学们自己种植的，但对于正处于成长发育阶段且学习任务繁重的我们来说，这些食物远远不够。每天，肚子都在不停地发出饥饿的信号，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至今难忘。在学校里，老师除了上课时间，平日里很少与同学们交流接触，班级事务大多由班干部负责管理。而我在班里是唯一的宣平老乡，生性胆怯、不善交际的我，常常感到孤独无依，渐渐地，我变得沉默寡言，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入学不久，一次体检更是给我带来了严重的心理挫折，几乎让我一蹶不振。生性胆小的我，本就对自己的身体缺乏自信，对体检充满了莫名的担忧。在X光透视结束后，我恍惚间看到校医在我的名下做了一个记号（至于究竟是什么记号，我其实并不确定），这一眼，如同投进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我内心无尽的波澜。自那以后，我整日提心吊胆、忧心忡忡，甚至连学校的医务室都不敢去，生怕被校医发现“问题”，将我退学遣返回家。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真是既可笑又可怜。其实，这本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如果体检真的查出了严重问题，老师肯定会主动找我，督促我治疗；而老师没有找我，不就说明身体并无大碍吗？但当时的我却钻进了牛角尖，将事情无限放大，自己折磨自己。我最大的担忧，是害怕因为身体问题，在将来高考体检时无法通过，让三年的高中时光付诸东流。这种过度的敏感和焦虑，让我在痛苦中越陷越深。我把自己的担忧深深埋在心底，在陌生的环境里，因爱面子而不敢向老师和同学倾诉，无法得到外界的关心和帮助，只能独自在黑暗中挣扎。曾经开朗爱说的我，变得忧郁沉闷，上课无精打采，不是开小差就是偷偷看小说，作业也敷衍了事，对学习采取了消极抵抗的态度，尽显我当时心理的幼稚和脆弱。

除此之外，我还遭遇了一件极为委屈的事情。以我家的贫困状况，本应享受困难补助，然而，村支书出于妒忌心理，从中作梗，一直不肯开具家庭困难证明。胆小怯懦的我，又不敢向班主任反映实情，最终，我成了班里唯一一个没有获得助学金的贫下中农子弟。这件事让家人感到十分不平。恰在此时，有人向母亲提议，可以推荐我当代课教师。母亲是家中说一不二的主心骨，性格倔强，她当机立断，做出了让我辍学的决定。父亲虽心有不舍，却也无力反驳。而那时的我，正处于心理崩溃的边缘，对未来充满迷茫和绝望，母亲的决定竟意外地契合了我逃避现实的想法。于是，在第二个学期开学时，我便打算不再回校。

然而，母校并没有放弃我。大约一个星期后，一位姓徐的老师不辞辛劳，跨越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来到我家劝学。记得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徐老师先是坐火车，再转乘汽车，最后还徒步爬了20多里的山路，才终于抵达我家。他风尘仆仆的模样，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徐老师耐心地劝导，从国家建设需要人才的大道理，谈到个人未来发展的小道理，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在他的劝说下，母亲最终同意我继续上学，一来是被徐老师的真诚所打动，二来乡下人对城里来的干部本就怀有敬畏之心。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徐老师要带我立即回校时，母亲又坚持让我晚两天走，说是要再借些钱。就在徐老师左右为难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突然站了起来，坚定地说：“我现在就去借！”没过多久，父亲便带着借来的30元钱回来了。就这样，我跟着徐老师返回了学校。

学习生活的诸多不适应，尤其是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无端怀疑，让我几乎丧失了继续学习的信心。直到第三个学期快结束时，学校再次组织体检，我才得知，自己的身体除了“营养不良”外，各项指标均属正常。那一刻，压在心头许久的巨石终于落地，我重新燃起了对学习的热情和希望。

但第二次体检又生出了一段令人心惊胆战的插曲。体检时，和我一同进入X光透视室的一位同学被查出患有“浸润性肺结核”，这是一种具有传染性的疾病。消息传开后，同学们都人心惶惶。有些同学甚至怀疑医生是不是弄错了，把我的体检结果记到了那位同学头上。他们议论纷纷，说那位同学看起来比我健康得多，又胖脸色又红润，怎么会是他有病而我没事呢？体检结束后，同学们都有意无意地与我和那位患病同学保持距离。我既难过又担心，甚至自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搞错了。几天后，学校通知那位同学去上一级医院复查，班干部受部分同学的鼓动来找我，要求我也去复查。虽然我内心也忐忑不安，但我坚持让那位同学先复查。我对他们说，如果复查结果证实那位同学确实患病，那就说明体检没错，我便无需复查；反之，如果那位同学没病，我愿意去复查以打消大家的疑虑。同学们听后也无话可说。第二天，复查结果出来，那位同学确诊患病，被通知回家休养，同学们这才彻底消除了对我的怀疑，我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旧的忧虑消散了，新的问题却接踵而至。重新振作起来的我，很快发现自己的学习成绩与同学们已经拉开了巨大差距，想要在学习上重新“冒尖”，变得无比艰难，我甚至一度失去了自信。转眼间，高三来临，能否在这关键的一年里提升成绩，考上理想的大学，成了我最大的心愿，也成了我新的心理负担。

学习本就是一场艰苦的征程，其中的乐趣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过程是否顺利、收获是否理想，对于心理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当学习变得困难重重，失去了往日的顺遂，它就不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而需要依靠坚强的毅力去坚持。曾经，我对学习充满兴趣，那是因为一切都较为顺利，成绩也还不错。然而到了高三，我失去了以往的优势，面临着时间紧迫、任务繁重的巨大压力。要想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就必须争分夺秒，既要刻苦学习，又要讲究方法，坚持不懈，才能赢得最终的胜利。而实现这一目标，需要具备坚定的意志、良好的身体素质和有效的学习方法。但我却面临着诸多问题：我生性懒惰、自由散漫，自制能力差；体质较弱，难以承受长时间高强度的学习；唯一的优势，便是天资尚可，且掌握了一些学习方法。整个高三时期，我不断调整学习计划，反复检讨自己的不足，内心焦虑不安，思想也在放弃与坚持之间反复挣扎。但即便如此，我始终没有彻底放弃努力，这也充分展现了我性格中“不甘心，不认命，不服输”的一面。我在矛盾中痛苦前行，比别人承受了更多的折磨，所幸，我咬牙坚持了下来。通过不懈的努力，我的学业成绩终于有了明显提升，也重新找回了一些自信。

回首在金华一中的求学岁月，这段经历让我收获了深刻的教训，也引发了诸多感慨。从山村小学到知名学府，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充满了艰辛与挑战。我付出的不仅仅是努力的汗水，更多的是在困境中经受的心理折磨。作为乡下人，我们长期生活在贫穷落后的环境中，有着许多先天和后天的不足。我们不怕吃苦，却往往缺乏自信，稍有不慎，就会陷入自卑的深渊。而我们所取得的每一点成功，背后都凝聚着无数的汗水与泪水，更重要的是，我们用内心的自信战胜了自卑。希望如今的乡下人，能够少一些自卑，多几分自信，勇敢地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书写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