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水上,乡心泊石门

俊秀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晨起推窗,天地忽换了颜色。昨夜的风定是潜着神仙的旨意,悄悄将整座城市在素白的宣纸上重新勾勒了一遍。于是,千门万户静了,长街短巷平了,只有那无穷无尽的、蓬松而又矜持的雪,覆盖着石家庄初醒的轮廓。我忽然想去水上公园走一走,在这被雪按下了静音键的世界里,听一听寂静本身的声音,或许,还能寻到一缕失落在时光里的乡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雪是细软的,簌簌地落,不像雨点那般有着明确的归途,只是悠游地、眷恋地盘旋,最终栖息在它能依附的一切事物上。入了园,便见那往日喧嚣的滑梯、转马、秋千架,都沉沉地睡着了,盖着厚实而匀称的雪被。滑梯成了倾泻的银河,秋千的绳索与座板被雪填满了缝隙,凝成两扇静垂的玉帘。最动人的是那些树木,每一根向天空伸出的枝桠,都妥帖地承托着雪的重量,形成毛茸茸的、丰腴的线条。阳光试探着从云隙漏下些许,并非耀眼的金芒,而是一种清冷的、珍珠般的内蕴光华,落在积雪上,再柔柔地反射开来,空气里便浮动着无数肉眼难辨的、细碎的星子。一步,一景,园子被这雪雕琢成了一座宁谧的、微微发光的迷宫。</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循着隐约的嬉闹声望去,是湖畔一片开阔的雪地。几个孩子正埋头创作,红的、蓝的羽绒服,成了这素净画布上最欢快的笔触。他们不用手粗暴地团弄,而是备了各色的塑料模具,将最洁净蓬松的新雪小心地舀进去,压实,再轻轻磕出——于是,憨态可掬的雪熊、端坐的雪兔、甚至戴着帽子的雪娃娃,便一个个诞生在雪地上了。他们的小手冻得通红,眉眼却弯成了月牙,那专注与欢喜,仿佛在进行世间最庄严的游戏。这场景让我怔住了。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时光倒流,眼前温婉的、被精心“制作”的雪趣,忽然叠印上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属于东北故乡的泼墨长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那里的雪,何曾这般秀气?那是慷慨的、暴烈的、铺天盖地的馈赠。雪片如鹅毛,如席片,裹挟着北风的号角,轰轰烈烈地倾倒下来,一夜之间便能没膝。孩子们在雪里冲锋、呐喊,将雪团攥得瓷实,追逐掷打,笑声能震落树枝上的雪挂。湖面早冻成一面巨大的、墨绿色的镜子,冰车飞驰,冰尜疯转,抽冰陀螺的鞭声清脆响亮,能在空旷的冰面上传出好几里地去。那是一种原始的、与自然力量直接碰撞的欢愉,带着粗粝的生气和毫无保留的畅快。而眼前的石家庄的雪,连同孩子们的游戏,都像是被文明仔细熨帖过的、一首工整的绝句,美则美矣,却少了那篇古风里恣意的平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带着这纷乱的思绪,我踱到真正的湖畔。水面并未封冻,像一大块将凝未凝的、暗绿色的琉璃,幽幽地映着天光云影与岸上的雪色。几艘游艇寂寂地泊着,甲板、顶棚、舷窗,都覆着匀净的雪,仿佛是从冰雪童话里驶出的舟船,完成了航行,正在做一个关于春天的长梦。几艘训练的快艇喊着号子快速的驶来,给寂静的水面带来欢乐。微风过处,岸边柳枝上堆积的雪沫,便簌簌地落下一阵,跌碎在幽暗的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极细的涟漪,那微弱的声响,是此刻天地间最清晰的韵律。栏杆成了玉砌,抚上去,一股沉静的凉意便顺着指尖,缓缓流到心里去。倚栏望去,对岸的亭台、远树,都只剩下水墨画里淡淡的、氤氲的影,世界被简化成黑白灰的层次,纯净得让人心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目光再放远些,便望见了那座横卧的、教科书里走出的影子——“赵州桥”。雪幕为它滤去了所有市声与尘嚣,它静静地躺在那儿,弧形的拱洞与平直的桥身,构成力与美最古老的平衡。雪落满了桥面的石板,填平了千年车辙的沟痕;雪卧在桥栏的雕花上,柔化了石刻凌厉的线条。它不像一座供人行走的桥,倒像一阕被雪轻轻吟唱出来的、关于时间与坚固的宋词。湖畔那尊美人鱼的雕像,也默然披着雪氅,向着永远不会归来的航向凝望。雪,竟有这般魔力,能让喧嚣归于沉思,让灵动染上孤寂,让古老的更显苍茫,让异乡的童话,也沾上一点东方的、辽远的愁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风又起了,卷着湖边更为寒冽的雪气,掠过我的脸颊。这一刻,那触感穿透了时空。我分明听见的,不是这华北平原上温和的风吟,而是故乡林海雪原上,那种能卷起“大烟炮”、带着尖锐哨音的朔风。那风能吹红孩子的脸,也能把雪粉灌进你的衣领,提醒你自然的严酷与真实。而这里的风,连同这里的雪,都太含蓄,太体贴,体贴得让人忽然怀念起那种被粗野拥抱的痛感与快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原来,我踏雪寻的,并非只是一园冬景。我是在这异乡莹白的稿纸上,徒劳地想临摹一幅记忆里酣畅淋漓的故乡雪霁图。水上公园的雪,是诗,是散文,工巧而意境幽远;而我魂梦里的那片雪,是啸歌,是史诗,泼辣而元气淋漓。它们无法彼此覆盖,只能在我心中形成无声的对峙与交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落着,试图抚平大地上一切的沟壑与界限。我转身离去,身后,孩子们的笑语渐渐淡去,石家庄的雪温柔地覆盖着我来时的足迹。而我知道,有些足迹,是雪永远覆盖不了的——它们从关外黑土地的风雪中迤逦而来,一直蜿蜒到我的心上,成为我走在任何一片雪中时,脚下那一道看不见的、滚烫的印记。那印记的名字,叫乡愁。它不因异乡雪景的如画而减淡半分,反因这美丽的对照,而愈发深邃沉郁,像这未冻的湖水一般,在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漆黑而温暖的、望不见底的潜流。</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