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西江汛后，砚洲岛的老榕树气根垂落青石板，濡湿的须根沾着水汽，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岸边蚬棚的竹帘半掀，疍家阿婆佝着背敲蚬，铁凿子磕在贝壳上的脆响，混着江风里的木棉花香飘过来。她剖出的黄沙蚬肉嫩白，摊在竹筛里晾，预备腌进梅菜——这是西江畔人最寻常的吃法，梅菜吸了蚬鲜，过些时日蒸肉饼，鲜气能漫半条巷。阿婆的竹筛边搁着个粗瓷碗，泡着六堡茶，茶梗在水里舒展，像江里漂着的船。</p> <p class="ql-block">高原娘抱着半篮茨菰，蓝布围裙上绣着朵小小的龙船花，那是去年龙母诞时她自己绣的，针脚歪扭，却透着股认真。她想从包公祠后巷抄近路回家，篮沿蹭着巷壁的青苔，湿滑滑的。刚拐过祠角，李癞子三个闲汉就堵了上来，他们刚从渡口的小酒馆出来，手里还捏着喝剩的米酒壶，酒气混着劣质烟味，呛得人皱眉。“高嫂子这茨菰嫩得掐得出水，不如给哥几个尝个鲜？”李癞子伸手就去拽她的竹篮，腕上的青筋暴着，一看就是常年扛活的模样，指缝里还嵌着泥。</p> <p class="ql-block">竹篮“哐当”落地，茨菰滚了一地，有的摔进泥水，有的撞在墙角的端砚毛料上——那是前些日子石匠遗落的，粗粝的石面上，天然的石眼黑沉沉的，像凝着一汪墨。“放开我娘！”七岁的高原从石狮后冲出来，小手攥着块巴掌大的砚石，是他昨儿在河滩刨了半晌的收获，石质细腻，隐隐透着青花纹，边缘还带着他磨不平的毛糙。砚洲产砚，打唐时就有石匠在此开山，岛民捡块顽石，说不定就藏着砚材的肌理，高原攥着它，指节都发白了，指肚抵着石眼，凉丝丝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癞子被这股狠劲唬得一愣，随即嗤笑：“小屁孩也敢拿石头打人？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界！”话音未落，摆渡的陈叔撑着橹从江湾拐来，竹篙插入泥地的闷响惊飞了榕树上的麻雀。他的橹柄上刻着道浅浅的痕，是前年救落水孩童时磕的，船头挂着个小铜铃，是去年龙母诞从悦城祖庙求来的，摇橹时叮当作响，混着他粗哑的喝骂：“李癞子你几个龟孙作死！再不走，绑你去龙母庙前跪香，让你尝尝德庆桂皮煮水的苦头——那玩意儿辣得烧心，保管你记一辈子！”陈叔的嗓门震得榕树叶簌簌落，他常年泡在江风里的脸，此刻涨得通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闲汉们骂骂咧咧地散了，裤脚沾着泥，还不忘回头啐口唾沫，骂的是粤西乡村的俚语，粗野却透着心虚。高原娘却骤然抓住陈叔的衣角，肩膀抖得厉害，泪珠子砸在青苔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陈叔，求你……别报官，也别喊祠堂的香头。我们孤儿寡母的，经不住村里人的唾沫——你忘了邻村的阿秀？就是被闲话逼得跳了西江，连捞尸的疍家人都寻了三日，才在下游的芦苇荡里找见，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裹蒸粽……”她的声音发颤，说到最后，几乎带了哭腔。</p> <p class="ql-block">高原抱着砚石站在一旁，看母亲的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巷口飘来的龟苓膏甜香——那是骑楼下老字号熬的，用鹰嘴龟和茯苓炖的，苦中带甘，是暑天里最解乏的吃食，他昨儿还缠着母亲买了一碗。他不懂，龙母娘娘的香火日日鼎盛，庙前的铜鼎里香灰堆得老高，为何护不住河边的百姓？包公祠的泥塑面目威严，案上的签筒摆得整整齐齐，为何照不进这逼仄的后巷？多年后他才慢慢明白，在西江两岸的村落里，神明是悬在头顶的念想，官差是隔在远处的规矩，而真正捆住人的，是邻里那一张张熟稔的脸，是茶余饭后飘来飘去的闲话，像榕树的气根，悄无声息地缠上来，勒得人喘不过气。就像他怀里的端砚，再光洁的石面下，也藏着数不清的裂隙与纹理，恰如这岭南水乡的人情，缠缠绕绕，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实实在在地连着每个人的日子。后来这块砚石被母亲收在樟木箱里，垫着她的蓝布围裙，年年梅雨过后，母亲都会拿出来晒，说沾了龙母庙的风，能镇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