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印章

山中乡里巴人

时光如风，悄然掠过四季的枝头，转瞬又即将是新一轮春秋。这一年，发间添了霜色，眉目刻下深浅不一的沟壑。然而我依然深爱那斑驳的白发、舒展的皱纹，以及这不再轻盈却依然前行的身体。它们并非岁月的伤痕，而是时光亲手钤下的印记，是生命在书页间留下的折角。每一道纹路都藏着未尽的故事，每一根白发都曾为某个人、某件事燃尽温度，静静诉说着来路的深情。

年轻时总以为美是紧致的肌肤与挺拔的姿态，如今才懂，真正的美是坦然地站在镜前，不躲不藏，甚至带着笑意去抚摸那些凹陷与松弛。这身体陪我走过风雨，扛过黑夜，它累了，却从未背叛。它记得每一次奔跑的风，每一次拥抱的暖，也记得那些独自咽下的眼泪。我曾为它羞愧，怕它不够“好看”，可它明明一直在替我活着——在清晨撑起沉重的眼皮，在深夜承接翻涌的心事。现在我终于学会对它说谢谢，不是因为它多完美，而是因为它始终在场，像老友，像故土，像一道旧伤疤，沉默却有光。

我不再急着追赶什么了。时间曾像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让我喘不过气。我怕老，怕镜子里的皱纹像无声的判决；怕失去，怕某天醒来发现身边空荡得只剩回声；更怕被遗忘，像一页撕掉的日记，风一吹就散了。可如今，站在年岁的这一端回望，我忽然明白，那些曾让我羞于启齿的裂痕——一道疤、一次跌倒、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原来都是光进来的地方。我不再躲了。我愿意把它们摊开，像晒一件洗过多次却依旧舍不得扔的旧毛衣。它起球了，变形了，可它暖过我好几个冬天。现在的我，不再追求完美，只想活得真实。活成一场有温度的痕迹，而不是一张无瑕却冰冷的照片。

有时坐在窗边，阳光斜斜地洒在脸上，我会想起父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也想起父亲晚年安静的侧脸。那时我不懂他为何总轻轻叹气，现在我懂了，那不是遗憾，是一种和解。他们终于学会把一生的跌宕，都看作值得珍藏的礼物。岁月像一本旧相册，翻着翻着就湿了眼眶，可偏偏最旧的那几页，藏着最亮的光。我如今明白了，所谓长大，不是远离他们的故事，而是终于能坐在同样的位置，用同样的眼神，看同样的夕阳，听见时光轻声说：一切，都值得。

我也想这样老去——不喧哗，不挣扎，像一棵树在季节更迭中静默褪叶，依然挺拔如初。待某天，有人望着我的背影轻语：“那位老头，还有点气质。”并非因容颜惊艳，而是他周身流淌着温柔而坚定的岁月之息。风起时，落叶无声飘坠，仿佛一句未尽的低语，轻轻落在时光的肩头，不惊扰一尘。不再急于辩白，也不再为谁重塑轮廓。皱纹是年轮的另一种笔迹，镌刻着无需言说的故事。曾渴望活得炽烈，如燃烧的秋林，如今却更愿做一棵沉默的树，根深扎于泥土，枝头却轻盈向天。阳光穿过叶隙，斑驳洒落肩头，像老友的问候，从容不迫。行人匆匆而过，偶一回眸，又继续前行。那一眼，或许只是风动，或许，是岁月认出了自己。

—2025.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