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丽自述（连载）：我“站”起来了 第三章 第2节

安先生

三/2. 等待一审判决的日子 《立法法》出台鼓舞了我

自打我的生活空间变成了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书就成了我生命中最忠实的朋友、我的最爱，我珍藏着朋友给我送来的每一本书。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我能亲自去书城，挑选我喜爱的书。然而，由于我的身体状况和交通的不便，我一直无法实现这个在常人看来如此简单的梦想。在一审第二次开庭后，我在姐姐家里住了几天，多少次我都想着能去书城看看。我曾一次又一次地下决心走出家门，却一次又一次在自己的担心和恐惧面前退却了。我不敢白天出门，希望书店在晚上人少的时候也开门。我把自己的担心和忧虑告诉了姐姐，姐姐问我：难道你永远这样生活在你自己的空间里吗？永远也不走出家门吗？我没有回答。

终于，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抛弃了所有顾虑，决定不顾一切地走出门，和朋友一起去书店。当我把要去书店的事告诉妈妈时，她一脸的不愿意，我知道她是怕我受到伤害。然而，书的魅力强烈地吸引着我，特别是姐姐的话激励了我。最终，我坚定了我的意志，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是一个寒风逼人的午后，在妈妈的坚持下，我穿上了所有可以保暖的衣服，围上了围巾，被妈妈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临出门之前，妈妈又不停地嘱托我早点回来，看书时间别太长……

我的轮椅出了家门，滚动在宽广的大街上。我回头去看，母亲仍站在门口注视着我。剌骨的寒风吹在脸上，我把衣服紧紧围在身上，注视着这曾经熟悉的一切正在发生着翻天覆的变化。 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有的一步一回头，目光多是集中在我的双腿和左臂上。我注视着的是外面世界的变化，而他们注视的是眼前的这个奇怪女孩。我没有如从前那样去回敬他们的不礼貌，出门之前我已经想到了会发生的事情，但我依然无法使自己泰然处之，只能嘴角带着微笑，不停地和朋友说话来缓解内心的紧张和伤感，恢复我的自信和坦然。有人说，每一个强者的背后都有太多的泪水和痛苦。这或许就是我强扮强者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去书店的短短五分钟路程，在我看来漫长又艰辛。来到书店门前，高高的台阶隔住了我前进的车轮。朋友帮我连带轮椅抬上了阶梯，一位陌生的行人为我拉开了书店的门。我很想对他说一声“谢谢”，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我的朋友替我向他致了谢。陌生人说“不用谢”，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如此的卑微，为自己的失礼感到脸红。走进书店大厅，面对书架上琳琅满目的各种文学书籍，我的心胸一下子宽广了许多……

我坐在轮椅上，在书架间缓缓移动，仔细地探寻着书目，巴金、鲁迅、巴尔扎克、冰心……许许多多文学巨匠的名著赫然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如饥似渴地翻阅着，甚至于忘记了自身的残疾。我的朋友从一档书架上发现了我一直寻找的张海迪的《轮椅上的梦》，我接过书，忽然间信心满满，脑海中出现了海迪姐姐的身影，她好似在和我同样地面对着书架，在和我亲切地交谈……

我挑选了自己喜欢的几本书，去了收银处，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位老太太，她冲着我说：哎哟，你截肢了……我吃惊地望着她，有点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虽然，一直以来，我已经司空见惯了别人的诧异和注视，但从未有过这样直接的问题。那位老太太接着又说道：哎哟，这么年轻，真可惜……我加快地转动着轮椅，希望躲避这种我不愿意听到的话，来到了营业员的面前。营业员很友善地说：不用你亲自去付钱的，你叫我一声就行了。我说：谢谢，我自己可以的。那位营业员又说：你叫谢芳丽吧？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你长得真漂亮……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很高兴，同所有女孩子一样，我也有虚荣心，也喜欢别人赞美自己美丽。

那位老太太又一次来到了我的面前，问我：你的腿是怎么截肢的？你是哪里人？你的父母在哪里，住在哪里？像你这样的情况在外国是要赔偿几千万的……我没有回答，只用一个微笑回复了她所有的问话。我匆匆地和朋友离开了书店。回去的路上，我想了许多：我为什么要害怕别人的问话呢？我是不应该害怕的，我不是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利用这样的机会来锻炼自己吗？他们和我都是人，是平等的，为什么我要害怕呢？我为什么总是要因为别人的眼光而这样伤感呢？我应该有自己的活法，随遇而安，不应该介意别人的眼光，要让别人因为我的坚强和能力而注视我，而非仅仅是善意的同情和怜悯。

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我的心情无法平静。有了期待就会有希望，而当期待即将来临时，心中却有一种无法掩饰的不安。既希望期待的结果早一点来临，却又害怕结果和期待的不同。这就是我心中不安的原因所在。过了一些天后，我接到了一审判决的通知，王瑾律师考虑到我经受不住来回的折腾，而且所需的费用也很多，就对我说由他代替我去。

我记得那天是1999年9月29日，上午我坐在电话机旁等着铃声的响起。中午一点钟左右，我终于接到了王律师从济南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一审判决只在原来赔偿的基础上增加了6.3万元，但認定了事故责任方是新浦车站，以及以前的处理协议是无效的……听了王律师的告知，我心中无法平静，曾经抱有的希望和梦想破灭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是一个受害者却得不到公正的判决呢？难道铁路法院真的是在偏袒自己人吗？难道我重新站起来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吗？

面对为之奋斗了两年之久的诉讼结果，我仔细地回想着近三年来所发生的一切，我的“站起来”的梦想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永久的期待。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无法站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和信心生存下去？可是，我心中又有愧疚，许多人为了我比我为之付出的更多。我曾经说过要好好地活着，让自己有所成就，以此回报社会和所有关心我的人。然而现在，事与愿违，我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只能坚持不懈寄希望于上诉了，把官司打到底，不管将来怎样，自己能勇敢地面对现实……

《大写真》安殿成叔叔

　　

在等待一审判决的日子里，我还接到了《大写真》安叔叔打来的电话：芳丽，你好！昨天晚上，你看没看《焦点访谈》？安叔叔声音里有点兴奋，我疑惑地问：没有，怎么了？安叔叔。安叔叔高兴地告诉我：全国人大新出台了《立法法》，按这部新法你的案子将向良性发展。省人大刘克希主任在给山东高院的信中也提到了这部法律，我想这对山东高院会起作用的。你的案子对于刚出台的《立法法》来说，是一个很典型的案例。作为新闻媒介，我们希望你的案子能推动行业法规与国家法律的统一，这也是我们的职责……

安叔叔语气里有着不容推辞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我，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受害者，得知《立法法》的出台，自然十分兴奋。我的这场官司已拖了三年，至今还没有一个公正的说法，为此我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我疲倦了，甚至不止一次地想放弃所有的努力，去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哪怕一辈子只守着一份清贫。然而，现实终究是残酷的，不打这场官司我将永远失去重新站起来的机会，今后的生活又如何来维持呢？

面对一连串的自我拷问，我知道自己无法放弃、更无权放弃诉讼。我作为一场车祸悲剧的亲历者，已经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的亲人朋友以及所有曾经给予我无私帮助的人都期待着我的胜利，很多和我同样遭遇的人也都在希望从我身上看到他们的希望。也许，我想得没有媒体人那样深远，骨子里也没有他们那么伟大的抱负，同时也没有想过我的官司能推动法律的进步……然而，对《立法法》的出台，我心里又有了几分安慰和自信。倘若，平凡的我在这种境况下能有机会回报社会、推动法律的进步，自然是件求仁得仁的大好事。

听完安叔叔打来的电话，我想如果用辩证思维来思辨我的遭遇，我又觉得命运似乎在我遭遇不幸过后，又给予了我作为不幸者不少精神补偿，使我遇到了那么多热心帮助我的人。与社会上那些仍在痛苦的边缘挣扎的不幸者相比，我又是多么的幸运！她们同样在为自己的不幸四处求助，却往往到处碰壁，也许即使她们求助一辈子也不会遇到帮助她们的好人。再想想自己，又为何要去责怪命运的不公呢？相信自己！相信法律！终有一天，我会站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