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故乡,有时并不需要辽阔的疆域。它可能就凝结于方圆三公里内一串串温热的地名里。黄家大屋场、谭家湾、罗汉岭、藕筒乙……这些朴拙的称呼,是先祖用脚步与生计写下的地理诗,是血缘与记忆最原初的坐标。它们不载于方志,却深镌于游子的心版,包裹着具体的气候、气息与悲欢。当行政的版图变迁,这些名字成为私藏的情感图谱,是时光无法磨灭的谦卑碑文。本文便是一次溯流而上的打捞,试图在名字的露珠里,映照出一方水土曾有的全部生活与精魂。</span></p> 正 文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家乡,原衡山县沙泉乡建华村,方圆不过三公里。如今,它像一颗被时光磨圆了的卵石,静静嵌入了开云镇山田村更广袤的版图。然而,在我心里,那三公里的疆域从未被合并或覆盖,它依然清晰地展开——不是用经纬与等高线,而是用一串被体温焐热的地名:黄家大屋场、谭家湾、石冲、罗汉岭、周家乙、樟堂、刘家湾、文家乙、秦家冲、秦家老屋、旷家乙、干丘乙、藕筒乙、肖家屋场、康家屋场、曹家大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些地名,是故土结出的最坚硬的茧,包裹着柔软如初的记忆经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它们大多朴拙得像田埂边的土块。“湾”是山形水势温柔的转身,“冲”是田垄向山坳的勇敢延伸,“乙”字在乡音里曲折如阡陌,或许指代某个微妙的地形起伏。而“屋场”,则是烟火气最浓的落脚点,一个“场”字,便圈出了几姓人家的悲欢离合、鸡鸣犬吠与人情往来。这些名字里,住着我们的先人。他们用脚步丈量土地,用生计为地理命名。黄家、谭家、刘家、文家、秦家、旷家、肖家、康家、曹家……这些姓氏前缀,是血缘最早也是最后的地标。它们告诉我,这里并非无主的荒原,每一寸都被目光抚摸过,被汗水浸泡过,被一代代人的生老病死祭奠过。曹家大屋的厅堂里,或许悬过“诗礼传家”的匾额;秦家冲的坡地上,或许有少年望着远山发誓要走出这条深冲;肖家屋场的晒谷坪上,晚风一定吹散过无数琐碎的闲谈与叹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最让我沉吟的,是那些似乎“无名”之名。“干丘乙”,那里想必曾有过对水源的焦灼渴望;“藕筒乙”,一抹清甜水泽与洁白藕节的想象,瞬间冲淡了土地的辛劳。还有“罗汉岭”,一个超脱了家族姓氏、带着梵音的名字,兀自立在那里。我总想象,那山岭的轮廓,在某个夕照时分,是否真如一位入定的罗汉,默默守护着山脚下散落如念珠的屋场与人烟?它让这方土地的气息,在宗族的绵密之外,有了一缕形而上的、沉默的眺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些名字,是方言的活化石,是口耳相传的史诗。它们从未出现在庄重的官方文书里,却刻在每一个离乡游子的舌根与心尖。当我们在异乡的夜晚无意识呢喃出“石冲”或“樟堂”时,唤回的是一整个童年的气候:石冲里夏夜沁凉的溪水,樟堂边一棵古老樟树四季长青(可惜后来被毁),以及弥漫在刘家湾与文家乙之间,那春日特有的、混合着紫云英与新鲜泥土气息的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如今,它们被整齐地收纳进“开云镇山田村”这个崭新而抽象的名词之下。这或许是发展的必然,是行政地图必要的清晰与规整。我毫无保留地祝福今日山田村的安宁与丰饶。但在我私藏的情感地图上,建华村依然如一片秋日的荷叶,虽然茎干已融入新的水系,但叶面上那些地名的露珠,依然在记忆的晨光中,颗颗分明,熠熠生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知道,终有一天,知晓这些地名所指具体方位、其中故事的老一辈会逐一离去。这些名字,或许会真的变成无人应答的“空壳”。但它们存在过,像古老的孢子,深深埋进这片土地的肌理。只要还有一个怀念的游子,在某个时刻,敢于笨拙地、执着地将这串名字依次念出——黄家大屋场、谭家湾、石冲、罗汉岭……故乡的精魂,便会在那一刻,完成一次无声的、完整的复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因为,地名是故乡最谦卑的碑文,它不记丰功伟业,只铭记:这里曾有人烟,有过生活。而记得,便是最温柔的抵抗,抵抗时间那漫无目的的流沙。</span></p> 后 记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些地名是我与故乡之间最私密的暗语。当它们在唇齿间复活,消散的炊烟便重新聚拢,荒芜的田埂再度清晰。我记录这些即将隐入行政版图的名字,如同采集露水——不为凝固时光,只为在记忆干涸时,仍有清冽的乡音,能在心上轻轻走过一遍。这片土地的精魂,就住在每个被轻轻念出的音节里。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时间流沙中,执着守护自己那一串地名的人。</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