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教书匠

周朝畅

山坳里的教书匠（小说）

周朝畅

林秋生是踩着泥巴路长大的。

他生在山坳最深处的林家坳，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能供他读完中专，已经是掏空了家底。中专毕业那年，林秋生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揣着仅有的五十块钱，一头扎进了人海里。他去南方的电子厂拧过螺丝，在建筑工地上搬过砖，寒冬腊月里蹲在马路牙子上啃冷馒头，也在暴雨天里抱着行李在桥洞下蜷缩过夜。浪迹天涯的日子，把少年的意气风发磨得只剩一身疲惫，他尝遍了底层的苦，却始终没丢了怀里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唐诗三百首》。

三十岁那年，林秋生偶然在县城的公告栏上看到了教师招聘启事，招的是乡村小学的语文老师，要求不高，中专学历就能报名。他攥着那张纸，手指都在发抖。那是他第一次正经坐在考场上，窗外的蝉鸣聒噪，他笔下的字却写得格外稳。成绩出来那天，他看着红榜上“林秋生 第一名”的字样，蹲在墙根下，捂着嘴，哭得像个孩子。

他被分配到了离家几十里的望山小学，那是一所只有几间土坯房的乡村小学，全校加起来不到五十个学生。每个月的工资不算多，要养着家里年迈的父母，还要接济偶尔闹灾的老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林秋生在学校旁边的土坡上搭了个小棚子，自己种菜，省下买菜的钱；衣服破了就缝缝补补，一件衬衫能穿好几年；他从不舍得买肉，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割上二两五花肉，炖一锅汤，给班里的留守儿童分着吃。

他是个极其较真的语文老师。拼音教学，他怕山里的孩子听不懂，就用树枝在地上画声母韵母，一遍遍地教，直到每个孩子都能准确读出；讲解古诗，他会带着学生去后山，指着漫山的红叶讲“霜叶红于二月花”，领着孩子们在田埂上感受“稻花香里说丰年”。

没人知道，这个穿着旧布衫的乡村老师，其实是个藏着大本事的人。他会弹吉他，那把破旧的吉他是他打工时用三个月工资买的，晚自习后，他会抱着吉他，给孩子们弹唱歌谣；他会下棋，课间休息时，石桌上摆开棋盘，总能围一圈孩子，听他讲楚河汉界的故事；他的毛笔字写得极好，逢年过节，村里的人都来请他写春联，他从不推辞，红纸上的墨字，一笔一划都透着劲道；他还会画画，教室的墙壁被他画满了山水花鸟，原本简陋的土坯房，竟成了山坳里最鲜亮的风景。琴棋书画，在他这里，不是附庸风雅的点缀，而是给山里孩子打开世界的钥匙。

日子一天天过，林秋生的鬓角渐渐染上了白霜。他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有的考上了县城的中学，有的走出了大山，读了大学，成了医生、老师、工程师。逢年过节，天南海北的祝福会塞满他的手机，那些曾经趴在土坯房的窗台上听课的孩子，总会回来看他，拎着水果，说着“林老师，我还记得你教我们背的《静夜思》”。

工资慢慢涨了，家里的日子渐渐宽裕，他终于不用再为柴米油盐发愁，彻底脱了贫。有人劝他，趁着还有几年退休，调到县城的小学去，享享清福。林秋生笑着摇摇头，他舍不得望山小学的土坯房，舍不得校门口的老槐树，更舍不得那些眼睛里透着光的山里娃。

这年秋天，林秋生已经五十九岁，离退休只剩最后一年。清晨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在教室的窗台上。他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语文课本，声音依旧洪亮：“同学们，今天我们学新课，朱自清的《春》。”

窗外的山风吹过，带来了桂花的香气，教室里，传来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林秋生看着一张张稚嫩的脸，嘴角扬起了笑意。他这一生，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守着一方山坳，捧着一颗真心，把自己，活成了山里孩子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