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金记（小说）

周朝畅

《焚金记》（小说）

周朝畅

一切都是虚空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唯一爱是真实的存在。

清晨六点，香火缭绕的大雄宝殿前，我赤足跪在冰凉的石板上。左手捻着一串盘出包浆的菩提子，右手规律地敲击木鱼。僧袍宽大，遮掩了身上三十七处伤疤，也遮掩了前半生的惊涛骇浪。

香客们唤我“明空师父”，却不知三年前，我是上过财经杂志封面、名下有三家上市公司、绰号“金手指陈”的陈实。

而这一切，要从二十年前那个雨天说起。

2003年，深圳福田区。

我蜷缩在立交桥下的水泥管道里，雨水从管道边缘滴落，在脚边汇成肮脏的小水洼。三天前，工厂因我顶撞主管将我开除，工棚床位也被收回。身无分文，口袋里只有半包受潮的香烟和一张模糊的全家福。

父亲酗酒坠河，母亲改嫁远走，十六岁离乡，南下打工五年，依旧一无所有。

饥饿像一头野兽啃噬胃壁。我爬出管道，走向不远处的夜市。摊贩的炒面香味让我几乎晕眩。我蹲在垃圾桶旁，翻找着可能残留食物的餐盒。

“饿了？”

我抬头，一个女人站在面前。三十来岁，面容姣好，穿着白色连衣裙，撑一把透明雨伞。她手里提着一盒未开封的炒粉。

“干净的，我没动过。”她把盒子递过来。

自尊让我想拒绝，但胃的抽搐更强烈。我接过盒子，狼吞虎咽。她静静站着，等我吃完。

“会修水电吗？”她问，“我店里有处漏水，工人要价太高。”

她叫林晚，在城中村开了家小书店。漏水的是卫生间水管，我花两小时修好，她付我五十元，又留我住进书店阁楼。

阁楼低矮，仅容一张床垫，但干燥温暖。那夜，我躺在床垫上，透过小窗看深圳的霓虹，第一次觉得这座冷漠的城市有了温度。

我在书店帮忙，林晚教我识字、记账。她大我八岁，离异独居。深夜盘点时，我们的手指偶尔相触；狭小阁楼里，她的香水味若有若无。一个暴雨夜，雷声震耳，她敲开阁楼门，说害怕。我们相拥而眠，什么也没发生，但某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三个月后，她前夫找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说她欠他三万“分手费”。我挡在她面前，被他带来的两人打得鼻青脸肿，肋骨裂了两根。林晚哭着交出所有积蓄，那男人临走时啐了我一口：“小白脸，吃软饭。”

伤愈后，我离开了书店。林晚送我到大门口，眼里有泪光。“陈实，你会有出息的。”她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元钱和一张纸条：“书店永远是你的家。”

我没回头。男人的尊严和自卑像两把刀，绞碎了那点朦胧情愫。

我用那两千元报了电工培训班，白天学习，晚上在工地打零工。2005年，我考取电工证，加入一家装修公司。老板张海是个精明的潮汕人，看出我肯吃苦，带我入行。

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装修业萧条。张海决定转行，问我要不要一起干“来钱快的”。他说的“来钱快的”，是地下钱庄。

我犹豫三天，答应了。贫穷比道德更有说服力。

从跑腿开始，收债、记账、拓展客户。我学会察言观色、软硬兼施，也学会了抽烟喝酒，在灯红酒绿中麻木良心。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在罗湖区租了间公寓，买了第一套西装，学会了辨别红酒年份。

2010年，我独立门户，成立“鑫隆投资”。表面是小额贷款公司，实则高利贷。我在灰色地带游走，法律擦边球打得娴熟。账户数字飞速增长，我在福田买了第一套房，开上了宝马。

财富膨胀，欲望随之苏醒。

2012年，我在酒局上认识苏晴。她二十三岁，艺术学院毕业，在画廊工作。明眸皓齿，谈吐优雅，和我认识的那些欢场女子截然不同。我展开疯狂追求，送包、送车、送房子。半年后，她成了陈太太。

婚礼在五星酒店举办，我包下整个宴会厅。林晚托人送来礼物——一套精装版《平凡的世界》，扉页上写着：“勿忘初心”。我将书锁进抽屉，没去参加她书店的搬迁仪式。

婚后第一年，尚算美满。苏晴辞去工作，做起全职太太，学插花、烘焙、瑜伽。我在外奔波，回家有热汤暖语。但裂痕悄然出现。

她想要孩子，我总说“再等等”。真相是，我偷偷做了检查，弱精症，生育概率极低。我无法启齿，只能回避。

她开始抱怨独守空房，怀疑我外遇。争吵渐多。一次激烈争执后，她摔门而去，三天未归。第四天回来时，颈间有可疑红痕。我问她，她冷笑：“许你在外面玩，不许我找点乐子？”

我们陷入冷战。我在酒吧买醉，邂逅沈星辰。她二十八岁，证券分析师，理智聪慧，有一种知性美。我们聊宏观经济，聊哲学艺术，唯独不谈各自家庭。她成了我的红颜知己，也是情人。

我在三个女人间周旋：林晚是心头的白月光，可望不可即；苏晴是门面的红玫瑰，带刺易凋；沈星辰是胸口的朱砂痣，贴心却难长久。

2015年，房地产市场爆发，我大量资金投入炒房，身家翻倍。酒局上，人称我“陈总”；饭桌上，奉承话不绝于耳。我飘然欲仙，以为掌握了命运。

转折发生在2016年秋。

一笔五千万的借款出了问题。借款方是一家矿业公司，老板是我同乡，抵押物是两座矿山的开采权。我调查不细，没发现开采权即将到期，且矿区已被列入环保整治范围。

公司资金链绷紧。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监管部门开始严厉打击非法集资和暴力催收。几个合作方接连被查，我的名字出现在某些名单上。

焦头烂额之际，沈星辰找到我，说她有门路可以帮我渡过难关，但需要一笔“活动经费”。我鬼迷心窍，转给她八百万。三天后，她失联了，连同她在证券公司的职位都是伪造的。

我几乎崩溃，回家却发现苏晴正在收拾行李。“离婚吧，”她面无表情，“你公司的事我听说了。律师说我最好尽快和你切割。”

“切割？”我难以置信，“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当初娶我，不也是看上我的脸蛋带出去有面子？”她拉上行李箱拉链，“这套房子在我名下，记得吗？你送的。”

她走了，没回头。

一夜之间，我从云端坠落。债主上门，公司被封，资产冻结。我躲在城中村的小旅馆里，用最后一点现金买醉。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是林晚的声音。

“陈实，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了。你……还好吗？”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来书店吧，老地方。”

我去了。书店已搬到关外更偏僻处，店面小了一半，但整洁温馨。林晚老了，眼角有了细纹，但笑容依旧温暖。她什么都没问，给我泡了茶，做了碗面。

那晚，我睡在阁楼——和十三年前一样的床垫。月光透过小窗洒进来，我蜷缩着，像个婴儿般哭泣。

林晚收留了我。我在书店帮忙，白天整理书籍，晚上睡阁楼。生活回到原点，但心境已截然不同。失眠的夜里，我翻看林晚送我的那套《平凡的世界》，读到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两个黑衣人找上门。是矿业公司老板派来的——我那位同乡。他说矿山的事是遭人陷害，现在问题解决了，愿意连本带利还钱。

“但有个条件，”来人说，“我们老板的对手，需要你帮忙解决。”

他们说的“解决”，是让我作伪证，将另一家公司拖下水。

“事成之后，不止债务两清，还有这个数。”来人比了个手势，足够我东山再起。

我沉默良久，说：“让我想想。”

那夜，我坐在阁楼，抽完整包烟。凌晨四点，我轻轻下楼，林晚已起来熬粥。晨曦中，她的侧脸宁静祥和。

“我要走了。”我说。

她手一颤，勺子在锅边碰出声响。“决定了？”

我点头。

她盛了碗粥递给我：“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记得阁楼永远给你留着。”

我没去赴约。而是带着录音笔，走进了公安局。

作伪证的同乡和幕后黑手落网，我因举报有功，获得宽大处理。但高利贷的罪名仍需承担，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期四年执行。

走出法庭那天，阳光刺眼。林晚在门口等我，手里捧着那套《平凡的世界》。

“重新开始，”她说，“从零开始。”

我点点头，却不知从何开始。

缓刑期间，我无法担任公司高管，只能做些零工。我在搬家公司干活，在快递站分拣，在餐厅后厨洗碗。身体劳累，心却逐渐平静。

2019年，我在社区做义工时，认识了一位老居士。他教我打坐、诵经，讲因果轮回。起初我不信，只为求片刻安宁。但渐渐地，那些偈语渗入心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开始在寺庙做长期义工，清晨洒扫，午后诵经。2020年，我正式皈依，法号“明空”。

剃度那天，林晚来了。她站在大殿外，微笑着朝我合十行礼。阳光为她镀上金边，恍若菩萨。

如今，我在寺中度过第三个秋天。晨钟暮鼓，青灯古佛，前半生的波澜似乎已遥不可及。但我知道，那些爱恨、欲望、挣扎，都已融入骨血，成为修行的一部分。

今早做完早课，知客僧说有位女施主找我。我走到客堂，看到了苏晴。

她消瘦许多，衣着朴素，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陈实，”她声音有些颤抖，“不，明空师父。”

我合十回礼：“苏施主，别来无恙。”

她眼眶红了：“我是来道歉的，也为告诉你一件事。”她轻推小男孩，“叫……叫师父。”

男孩怯生生叫了声“师父”。

苏晴哽咽道：“他是你的儿子。我离开时已经怀孕，怕你争夺抚养权，一直没说。现在……他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我配型失败，所以……”

我如遭雷击，看向男孩。眉眼间，确实有我的影子。

“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试过所有办法，”她泣不成声，“医生说，亲属配型成功率最高。我知道没资格求你，但他毕竟是你儿子……”

我沉默良久。佛珠在手中缓缓捻动。

“去医院吧，”我说，“先做配型。”

配型成功了。

手术定在下月初。这些天，我白天仍在寺中，下午去医院陪伴孩子。他叫乐乐，喜欢听我讲佛经故事。苏晴在病房陪护，我们很少交谈，但曾经的怨怼似乎随着时间淡去。

昨夜，我在佛前长跪。

“师父曾说，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将相所能为。”我叩首，“弟子愚钝，今日方知此话重量。尘缘未了，何以了生死？”

师父扶我起来：“明空，你可知何为‘明空’？”

我摇头。

“明者，智慧也；空者，本性也。智慧照见本性空寂，却不妨碍慈悲入世。佛在人间成佛，不在天上。”师父微笑，“去吧，了此尘缘，亦是修行。”

手术很成功。乐乐逐渐康复，小脸上有了血色。出院那天，苏晴带着孩子来寺中告别。

“谢谢，”她说，“我会好好抚养他长大。”

“常带他回来看看，”我说，“寺里有位老僧，很会讲故事。”

她笑了，眼中泪光闪烁：“一定。”

他们走了。我站在山门前，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尽头。秋风起，黄叶纷飞，远处城市天际线朦胧如海市蜃楼。

“明空师父，”小沙弥跑来，“有位林施主在客堂等您，说是告别。她要回老家了。”

我匆匆赶去。林晚坐在客堂，面前两杯清茶。

“书店转让了，”她说，“母亲病重，我得回去照顾。”

“需要帮忙吗？”

她摇头：“你已帮了我很多。”她凝视我，“陈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留下你，会不会不一样。”

我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了视线。

“林姐，”我用回了旧称，“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心中永远的净土。但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

她释然一笑：“我懂了。”她起身，从包里取出一本书，正是那套《平凡的世界》第一部，“这个，留给你。”

我接过书，扉页上有新题的字：“历经千帆，归来仍是少年。”

送她至山门，夕阳西下，层林尽染。她转身合十，我回礼。没有拥抱，没有握手，只有深深一揖。

她走了，步态从容，如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撑伞向我走来。

回到禅房，我翻开那本书。一张旧照片飘落——是当年全家福的复制品，背面有新写的字：“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我盘腿坐下，将照片收入怀中，开始晚课。

木鱼声声，香烟袅袅。殿外，星河渐起，人间灯火如织。

我知道，我的修行才真正开始。在这悲欣交集的人间，渡人，亦渡己。

寺庙，禅房，木鱼，一切都是迷糊心灵的忽悠，受骗上当的都是千疮百孔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