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的证言

三秦卫士

<p class="ql-block">  深夜,又一个电话划破寂静。窗外,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独我桌前的这一盏,还要在责任里久久地亮着。放下发烫的听筒,臧克家先生《有的人》中那些火焰般的句子,灼热地撞进心里:“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给人民作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p> <p class="ql-block">  这绝非空洞的诗句。当我作为社区警员,深入社区时它便成了我每日行走其间的冰冷注脚。社区村组深处的墙壁上,残留着昔日某个“惠民工程”落成的烫金铭牌,字迹已斑驳难辨,与墙皮一同剥落。我曾好奇询问一位村民,他瞥了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哦,那个啊,‘脸面工程’。当年敲锣打鼓,领导剪彩,报纸登得老大。后来呢?管道没通水,路灯不会亮。”他随手指向村口,“瞧见没?那块压着咸菜缸的石头,就是当时奠基的碑,名字刻得再深,顶什么用?不如这块青石板实在,我们用了三代人。”</p> <p class="ql-block">  村民的话,连同那半截埋在尘土里的石碑,像一根针,扎破了我心中某些轻盈的幻想。我开始读懂这社区的另一种语言:那些簇新却紧闭的大门,大理石墙面光可鉴人,台阶却高得让老人望而却步;而拐角处王奶奶那盏用易拉罐自制的风灯,铁丝歪扭,却夜夜为晚归的学子亮着昏黄的光。前者是“刻入石头想不朽”的现代版本,后者则是“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的无声践行。石头渴望永恒,却在时光里速朽;那看似卑微的手工灯火,却成了夜色里最可信赖的坐标。</p> <p class="ql-block">  警服穿久了,我渐渐触摸到它的真实重量。这身“马甲”,这枚“徽章”,不是镀金的盾牌,更非高人一等的冠冕。它们是一份契约,一份用每一天的行走去履行的、沉甸甸的誓言。真正的“徽章”,或许从不闪耀在肩头,而镌刻在百姓的心头。它可能是你为迷路孩童擦去泪水后,他紧紧回握你手指的信任;是调解完一场激烈纠纷,双方终于心平气和时,递给你的那杯温热却粗涩的茶水;更是无数个这样的深夜里,电话那头从焦灼到平稳的呼吸——你知道,又一个寻常人家的安宁,被守住了。</p> <p class="ql-block">  我并非不知疲倦的钢铁。我也会渴望一个完整不被惊扰的梦境,一片无人催促的闲暇。然而,当责任选择了你,或者说,当你选择了这份责任,个体的倦意便汇入了一条更为浩荡的江河。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他们是李大爷、张大妈,是每一个在生活泥泞中前行、需要一双有力之手或仅仅是一道倾听目光的具体的人。为他们“当牛马”,不是卑躬屈膝的奴役,而是将脊梁化作桥梁,连接孤岛,跨越沟壑。这是价值的皈依,是生命从“小我”向“大我”的深沉拓展。</p> <p class="ql-block">  又是凌晨,处理完最后一起求助,我轻轻推门走进院中。万籁俱寂,老街沉睡着。东方既白,第一缕熹微落在那块压着咸菜缸的青石板上,也落在我洗得有些发白的警服肩章上。石头沉默,衣衫朴素。但我知道,有一种“不朽”,无需铭刻;有一种“伟大”,不必宣称。它就蕴藏在每一件俯身而为的小事里,在每一次真心付出的寻常之中。它让平凡的我们,得以在有限的生命里,触摸到那名为“人民”的永恒春风吹拂之地——在那里,到处是青青的、不屈的野草。而我们,就是那春风中,一粒微尘,一抔泥土,一块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的、最普通的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