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周老师的生日在腊月二十三,恰是小年,一年里最冷的时节。</p><p class="ql-block"> 剧团那栋五十年代建的红砖家属院没有暖气,只靠屋里一个老旧的煤炉子苟延残喘。炉膛里的煤块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橙红的火苗透过铁皮的缝隙,在昏暗的房间里跳跃闪烁。</p><p class="ql-block"> 我提前一天来看望周老师,提着大包小包推门进来时,周老师正坐在炉边的小马扎上,拿着火钳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煤块。炉火映着他清癯的侧脸,那些刀刻般的皱纹在跳跃的光影里显得更深了,像是承载了一生的风霜。</p><p class="ql-block"> “老师,我来了。”我放下东西,搓了搓冻得发麻的双手。</p><p class="ql-block"> 他抬起头,眼里顿时有了光彩:“这么冷的天,你还跑过来干啥?路上冻坏了吧?”说着赶紧起身,接过我脱下的外套挂在门后,又去倒热水。</p><p class="ql-block"> 桌上已经摆好了几个简单的菜——一盘花生米,一碟切好的酱牛肉,还有冒着热气的白菜炖豆腐。中间特意空出一个位置,是留给我带来的长寿面的。我从保温桶里倒出还滚烫的面条,汤头浓郁,热气袅袅,瞬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蒙上一层白雾。</p><p class="ql-block"> “今儿是小年,又是您生日,我哪能不来?”我笑着把筷子递到他手里,“尝尝这面,我照着您上次教的方法做的。”</p><p class="ql-block"> 几杯廉价的烧刀子下肚,一股暖流从喉咙烧到胃里,驱散了骨头缝里的寒气,也撬开了平日里紧锁的心门。酒意上涌,周老师的脸颊泛起了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p><p class="ql-block"> 他捏着小小的白瓷酒杯,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没有看我,而是落在炉子里那簇明明暗暗的火苗上,声音不高,带着酒意蒸腾出的沙哑,也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p><p class="ql-block"> “我这辈子啊……就是个唱戏的。”他顿了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在台上,扮的是帝王将相、忠臣孝子,演的是别人的离合悲欢,热闹风光。可一卸了妆,下了台……”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沉淀着太多东西——落寞、自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就是个没多大本事的老头子。”</p><p class="ql-block"> 炉火的光在他浑浊的眼底跳跃,像两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星火。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端起酒杯,却没喝,只是用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杯沿,仿佛在汲取开口的勇气。</p><p class="ql-block"> “孩子,”他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这两年……你常来,陪我说话……我这心里……热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吸进足够的力气,才把后面的话艰难地吐出来,“你要是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我想……把你认下,你就把这当成……自己……的……家?”</p><p class="ql-block"> 空气仿佛凝固了。炉火的噼啪声、窗外呼啸的北风,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世界只剩下他最后那句话,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分量,狠狠砸在我的心坎上。</p><p class="ql-block"> 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渴望、孤独,那些在军营冰冷被角里无声吞咽的泪水,那些在生父沉默背影下冻僵的期盼,那些追着草台班子奔跑却一次次被拽回的失落……所有深埋心底、从未得到回应的情感,在这一刻,被这简单到极致的请求,彻底引爆!</p><p class="ql-block">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喉咙里堵得生疼,像是塞了一团浸透泪水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凳子也浑然不觉,像一头莽撞的小兽,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张开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紧紧地抱住了眼前这个瘦削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爸——!”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呼喊,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像是压抑了太久的山洪,汹涌地爆发出来。滚烫的泪水决堤般奔涌,瞬间濡湿了他肩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我死死地抱着他,手臂勒得那样紧,仿佛要把自己整个儿嵌进他的骨血里,生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一碰就醒的幻梦。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呜咽,终于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这个弥漫着劣质酒气和炉火烟味的简陋小屋里,痛快淋漓地释放出来。</p><p class="ql-block"> 周老师被我扑得身体晃了一下。他僵直了片刻,那只曾无数次在舞台上演绎悲欢离合、此刻却显得有些无措的手,迟疑地、最终极其轻柔地落在了我剧烈起伏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笨拙却无比坚定地拍抚着。另一只手则紧紧回抱住了我,力道同样大得惊人。</p><p class="ql-block"> “哎……哎……”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回应,声音同样哽咽着。他花白的头颅低垂下来,埋在我的颈窝里。我感到颈侧一片温热的濡湿——他的眼泪,也无声地落了下来,带着老人特有的滚烫温度。那滚烫的液体,像熔岩,瞬间融化了横亘在我心头二十多年的坚冰。</p><p class="ql-block"> 我们就这样紧紧拥抱着,在炉火跳跃的光影里,在窗外呼啸的风声中,像两棵在寒冬里终于寻到依靠的、伤痕累累的老树。</p><p class="ql-block"> “好孩子……好孩子……”他反复呢喃着,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不哭了……咱不哭了……”他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像是在确认这份真实的拥有。</p><p class="ql-block"> 等情绪稍稍平复,我们重新坐回桌边。炉火更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周老师又抿了一口酒,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夜,开始讲述那些从未对人言说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那个孩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p><p class="ql-block"> “第一个是儿子,要是活着,今年也该四十了。”他闭了闭眼,喉结剧烈滚动,“那会儿正是剧团最红火的时候,天天晚上满座。孩子发高烧,我非要坚持演完《清风亭》才送医院。等送到时,急性肺炎,已经......来不及了。”</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指节泛白:“才三岁啊,连声'爹'都叫不清楚。”</p><p class="ql-block">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我默默地给他斟满酒,他端起一饮而尽,辣得皱了皱眉。</p><p class="ql-block"> “第二个是闺女,现在嫁到外地了。闺女五岁那年,我想着再要个儿子,她娘就跟我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说:'想要儿子,咱们离婚,你找别人生吧。'”</p><p class="ql-block"> “其实她说的都是气话,是我混蛋,整天就想着传宗接代。”他苦笑着摇头,“别让你姨听到。”偷偷地看了里屋的爱人。</p><p class="ql-block">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着我,眼圈通红:“这些年,我收过一个干儿子,可后来他走了,再也没有音信......”</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年我六岁,总是生病,村里的神婆说是我命太硬,要认个干亲才能压住,现在想来,若是当年认了干亲,或许后来与父亲的关系也不会那么僵。生父的沉默与倔强,让我从小就对父爱充满了渴望却又求而不得。</p><p class="ql-block"> “老师,您别说了。”我握住他颤抖的手,“都是过去的事了。”</p><p class="ql-block"> 他却反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不知道,在茶楼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亲近。后来在你爹葬礼上,看你那么伤心,我这心里......疼得慌。再后来你常来听戏,陪我说话,我就想,要是能有这么个儿子,该多好......”</p><p class="ql-block">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可我怕连累你......”</p><p class="ql-block"> “我不怕!”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命也硬,咱们爷俩正好相克相生。”</p><p class="ql-block"> 这句话把他逗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p><p class="ql-block"> 那一夜,我们聊到很晚。他说要正式认亲,按老规矩来。我本觉得不必麻烦,但他很坚持:“规矩就是规矩,不能省。梨园行最重师承,认亲也一样。”</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周老师的生日。</p><p class="ql-block"> 剧团那间最大的排练厅被简单布置过。红纸剪的粗糙“寿”字贴在有些斑驳的墙上,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剧团同事凑份子买来的瓜果点心,还有几瓶廉价白酒。空气里混杂着油墨、灰尘、樟脑丸和劣质点心的甜腻气味。</p><p class="ql-block"> 周老师坐在主位,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涤卡中山装,衣服有点大,罩在他清瘦的身板上,显得空空荡荡,但他坐得笔直,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庄严的红光。平日里刻满悲苦的皱纹,此刻似乎都舒展了些许。</p><p class="ql-block"> 来的大多是剧团的老同事,有的还带着徒弟。大家围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聊着天,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有人在角落里拉起胡琴,几个年轻的学员跟着哼唱起来,气氛热烈而随意。</p><p class="ql-block"> 老团长端着酒杯站起来,敲了敲桌子:“静一静,静一静!今天老周过寿,我说两句!”</p><p class="ql-block">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老团长清了清嗓子:“老周在咱们剧团待了四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不容易!今天是他六十大寿,咱们一起敬他一杯!”</p><p class="ql-block"> 众人纷纷举杯,祝福声此起彼伏。周老师站起来,连连拱手,笑得合不拢嘴。</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排练厅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用红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物件。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熨烫得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我的出现,让喧闹的排练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惊讶的、好奇的、不解的,都聚焦在我身上。</p><p class="ql-block"> 周老师看见我,眼睛猛地一亮,那强装的镇定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p><p class="ql-block"> 我深吸一口气,无视那些目光,一步步穿过安静下来的人群,径直走到周老师面前。排练厅顶上的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灰尘。</p><p class="ql-block"> “爸。”我清晰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我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双膝跪拜。</p><p class="ql-block"> 我将手中那个红布包裹的物件,双手捧过头顶,呈到他面前。</p><p class="ql-block"> “儿子......给您贺寿了。”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p><p class="ql-block"> 周老师完全愣住了。他看着跪在面前的我,看着我捧起的红布包裹,看着我这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郑重,嘴唇微微哆嗦着,眼中瞬间涌起一片浓重的水雾。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包裹,而是先紧紧握住了我的胳膊,用力地捏了捏,仿佛在确认这不是梦。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像捧起一件稀世珍宝,接过了那个红布包裹。</p><p class="ql-block"> 他慢慢解开红布,里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戏衣——正是他当年唱《清风亭》时穿的那件张元秀的褶子。戏衣虽然旧了,但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p><p class="ql-block"> “您的命根子,”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往后,您登台,儿子给您捧着;您下台,儿子给您收着。”</p><p class="ql-block"> 两行滚烫的泪,终于冲破了他最后的防线,沿着深刻如沟壑的皱纹,汹涌地滚落下来,滴落在手中那件深蓝色的褶子上,洇开两团深色的印记。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是用力地、不停地点着头,那只空出来的手,颤抖着落在我的头顶,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暖意,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p><p class="ql-block"> 老团长最先反应过来,他哈哈大笑,拍着手道:“好啊!老周,你这是双喜临门啊!收了个好儿子!”</p><p class="ql-block">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鼓起掌来。几个老戏迷更是激动得直抹眼泪:“老周这辈子,值了!”</p><p class="ql-block"> 按照老规矩,认干亲要送碗筷和衣服,象征家中多了一口人。我早有准备,从随身带来的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礼盒,里面是一件厚实的羊绒毛衣。</p><p class="ql-block"> “爸,天冷了,给您买了件毛衣,您试试合身不。”</p><p class="ql-block"> 周老师接过毛衣,手一直在抖,试了几次都没能解开扣子。我上前帮他穿上,正合身。他抚摸着柔软的羊毛,眼泪又下来了:“合身,合身......这辈子第一次穿这么贵的毛衣......”</p><p class="ql-block"> 老团长见状,赶紧打圆场:“行了行了,老周,别光顾着哭啊!这么大喜的日子,不得跟你儿子喝一个?”</p><p class="ql-block"> 周老师这才破涕为笑,拉着我站起来:“喝,必须喝!”他端起酒杯,对众人道:“今天是我周怀山最高兴的一天!我......我有儿子了!”</p><p class="ql-block">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戏曲演员特有的穿透力,在整个排练厅回荡。那一刻,他不像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倒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p><p class="ql-block"> 众人纷纷举杯祝贺。几个老同事起哄要我改口叫爹,我大大方方地连叫三声“爸”,每叫一声,周老师就大声应一句“哎”,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盛放的菊花。</p><p class="ql-block"> 按照规矩,干爹也要回礼。周老师早有准备,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把精致的桃木梳和一面小圆镜。</p><p class="ql-block"> “这是咱们梨园行的老规矩,”他郑重地把梳子和镜子放在我手里,“梳子梳平安,镜子照前程。愿你一生平安,前程似锦。”</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这个规矩——旧时戏班子走南闯北,演员都会随身带着梳子和镜子,既是整理仪容,也是辟邪保平安。这份礼物,承载着他对我最朴素的祝福。</p><p class="ql-block"> 接着,他又取出一个红绳系着的长命锁,小心翼翼地戴在我的脖子上:“这锁我备了三十多年了......今天终于送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按照习俗,干亲要戴长命锁直到十二岁“脱锁”。虽然我已经过了年纪,但这个仪式依然让我感动不已。</p><p class="ql-block"> “谢谢爸。”我摸着还带着他体温的长命锁,声音哽咽。</p><p class="ql-block"> 那一晚,周老师喝得大醉。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现在好了......现在好了......”</p><p class="ql-block"> 我扶他回房休息,他躺在床上,还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生怕我跑了似的。嘴里喃喃着:“我儿子......我有儿子了......”</p><p class="ql-block"> 看着他孩童般的睡颜,我的眼眶又湿了。这个在舞台上演绎了一辈子悲欢离合的老人,终于在现实里找到了自己的圆满。</p><p class="ql-block">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墙上那张周老师年轻时的剧照上。照片里的他正扮演张元秀,脸上带着夸张的悲怆表情。而现在的他睡得很安稳,嘴角还带着笑。</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生父冷硬的背影,想起军营里那些孤独的夜晚,想起茶楼初遇时老周那双满是风霜却温暖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戏台上的张元秀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儿子,而戏台下的老周,在人生的暮年终于找到了我。我们像两棵孤独的树,在风雪中相互倚靠,树根在地下悄悄缠绕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窗外,北风依然在呼啸,但屋子里却暖意融融。炉火映着周老师安详的睡颜,也映着我满心的感恩。</p><p class="ql-block"> 这一生,我终于有了一个能懂我、疼我的父亲。而他也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传承衣钵、养老送终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这或许就是命运最好的安排——在寒冬里相遇,用温暖彼此救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