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学问道青城山

青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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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自拍

深冬的成都，日光薄如蝉翼。与友人怡宝在青羊宫的茶馆闲坐半日，身骨被暖阳烘得酥软，心底却隐隐生出些“髀肉复生”的怅然。

她笑我：“猫了一冬，怕是连山字怎么写都忘了。”我便顺势提议：“不如去青城山，借西蜀第一山的灵气，醒醒这副快生锈的躯壳。”她蹙眉：“青城山很陡，很累的。”我答得轻快：“生活太平，正是要寻些苦吃。”凭着旧日徒步的底气，竟连攻略也未细查，便与她叫了车，直往山门而去。

抵达时已近晌午，冬日的青城山门静默矗立，巍峨山影浸在乳白色的雾霭里，仿佛一幅未干的淡墨山水，沉沉晕开一片幽寂。

风自山谷来，带着草木清苦与苔痕湿润的气息，拂过面颊时，凉意悄然渗入肌理。怡宝轻声说：“这山，好像还没完全睡醒。”我亦有同感——它正以这凉飕飕的吐纳，试探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的诚心。

山门外，小贩们执着青青竹杖殷勤招揽。我瞥了一眼，心里满是不屑。进得山门，石阶便如天梯般陡然竖起，一磴连着一磴，蜿蜒探入更浓更深的绿意深处，望不见尽头。

这绿，绝非寻常——近处石上苔衣是苍碧的，岩缝蕨草是嫩青的，老藤盘虬是黛色的，而远山层林则是沉郁得近乎墨黑的苍茫。

这才恍然顿悟“青城天下幽”这“幽”字的由来，原是这无穷层次、无边际的青绿，一层层沁到人骨子里酿成的。起初步履尚算轻快，过飞仙观，至天然图画，尚有探幽访胜的闲情。然而至山萌亭，石阶的棱角变得固执，呼吸渐如风箱般粗重，每一步都似从泥淖中拔足。腿腹酸麻如密针攒刺，额角脊背汗出涔涔。望那依旧蜿蜒入云的石径，终于向现实低头，买了一根竹杖。怡宝笑我：“方才的豪情呢？”我拄杖苦笑：“李白登太行尚叹‘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我这凡夫俗子，嘴硬终是敌不过脚软。”

最险处，石梯贴崖而凿，下临深壑。我们紧攥着被无数手掌磨得乌亮温润的铁链，敛气凝神，缓步挪移。待到“天然图画”亭台，已是气喘如牛。此处地势稍敞，几株千年楠木参天，枝叶轻拂流云。凭栏回望，来路已隐于翻涌林海之下，唯见万顷碧涛在风中荡漾。山风浩荡袭来，霎时卷走浑身黏腻燥热，那酸软肢体竟也生出一种被涤荡后的松快。怡宝遥指苍茫云山，吟道：“杜甫有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们还未到绝顶，已有此心境了。”我深以为然。这山似乎有种慈悲——它给予的疲惫，必以更高处的清风、更旷远的景色来补偿。恰如王阳明所言：“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这攀登的苦楚，正是身心最好的磨石。

歇息后，我们折向天师洞。路愈窄，石阶在巨岩与虬根间蛇行，时而需侧身，时而须俯首。光线幽暗，被顶上密叶筛成碎金，明明灭灭洒在苍苔上，宛如踩着光阴的碎片。满耳是泠泠水声，却不见溪流，只似山腹深处传来的古琴幽咽。偶有鸟啼破空，更衬得四下静得深沉。这般的“幽”，已超越了视觉，成了直叩心扉的哲学氛围，让人不自觉屏息凝神。行至天师洞，香烟与山岚缭绕，殿角风铃在暮色中荡出清寂回响。

我们坐在石凳上，看一只橘猫在殿脊安然酣睡，任人呼唤亦不理睬，颇有几分“万物静观皆自得”的意味。疲惫的身心在此刻被钟声与香烟轻轻抚平。怡宝静默良久，轻声道：“忽然懂了苏轼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这山中，个人那点疲惫烦忧，何其渺小，却又何其真实地被容纳。”我点头，望向暮色中渐显轮廓的殿宇，觉得这一日的艰辛攀登，仿佛一场沉默的对话——山以它的峻峭考验我的肉身，又以它的幽深抚慰我的精神。

归途已夜色四合。下山时步履虽沉，心境却澄明开阔。此番青城之行，未刻意求道，却在一步一喘、一见一景中，体悟到最朴素的“道”：真正的唤醒，并非避苦求逸，而是在身体的极限处，感受自然对精神的慷慨馈赠。那根青青竹杖，我最终带下了山，它将提醒我：人生如登山，嘴硬不如脚实，而所有的“幽”与“苦”深处，往往藏着最为清旷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