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来时,正是秋深。湖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灰白的雾气,像一段未曾睡醒的旧梦。水是浑然的绿,绿得有些沉郁,不像江南水乡那种清亮的、可以一眼望到底的绿。这绿是含蓄的,内敛的,仿佛将齐鲁大地千百年的风尘与叹息,都静静地沉淀在了湖心。岸边的垂柳,叶子已黄了大半,却还恋着枝条,在无风的空气里,呆呆地垂着,像一帧失了色的、年代久远的照片。整个湖,连同湖心的历下亭、远处的千佛山倒影,都浸泡在这无边无际的、微凉的寂静里。这静,是有重量的,压在人的心上,让人不由得也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湖,是见过大世面的。它的名字,便带着一个王朝的印记——“大明”。这两个字,念在嘴里,便有一种煌煌的、却又莫名令人怅惘的气象。我忽然想起元好问的那句诗:“羡煞济南山水好,几时真做卷中人?”他是在何种心境下,隔着烽烟与离乱,遥想这一片北国的水色呢?大明湖不语,它只是将历代的烽火与太平,都化作一圈圈无声的涟漪,轻轻漾开,直至平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脚步,不由得便朝那湖心的历下亭走去。那亭子远远望着,只是碧波间一个伶仃的小点,须得坐了船,才能靠近。船是老旧的木船,桨声欸乃,慢得教人心焦。这慢,倒正合了湖的性子。及至登了岸,踏上那石阶,仰头便见那副名联:“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字是朴拙的,没有多少飞扬的姿态,只是端端正正地挂着,像两位肃然的长者,守着这湖,也守着这城千年的文脉。杜甫当年到此,与李邕宴饮,写下“东藩驻皂盖,北渚凌青荷”的句子时,这亭怕是比现在还要古旧几分罢。文人墨客的雅集,诗酒唱和的欢愉,终究是湖上偶然的、轻飏的浪花;浪花落下,湖水依旧这般沉静,沉静得几乎有些漠然了。它见惯了名士的风流,也见惯了风流被雨打风吹去。这亭,便成了一个见证,一个提醒,提醒着所有登临者,你的感慨,你的才情,或许早已被前人说过,写尽,并归于这永恒的沉默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沿着湖岸迤逦南行,过退园,穿曲廊,景致是极尽精巧的,假山,瘦石,漏窗,一步一景,无一不是江南园林的韵味。这让我有些恍惚,仿佛瞬间从北国的雄浑里,跌入了一片柔软的、人工编织的旧梦。这退园,原是明代显宦的私园,不知收纳过多少笙歌与心事。然而,在这片以“大”为名的湖畔,刻意雕琢的“小”景致,总显得有些局促,像一位身着锦绣却走错了场子的戏子。这精心营造的“诗境”,与湖本身那种开阔的、略带苍茫的“史境”,隐隐地形成一种对峙。或许,造园的主人,也曾在某个夜晚,感到这北地湖山的清冷与空阔过于逼人,才非要筑起这一道粉墙,圈住一片南国的温梦,用以自暖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湖的西北一隅,较之别处,更显荒疏。水畔芦苇一片连着一片,顶着灰白的穗子,在秋风里瑟瑟地响。这便是“秋柳园”的旧址了。清初的王渔洋,曾在此写下《秋柳四章》,诗名动天下,和者数百家。那时的他,正是少年得意,诗会雅集,何等风流俊赏。可如今,园址难寻,只剩这年年枯荣的芦苇,依旧挥洒着大片大片的白,仿佛在为那场消散了三百年的诗会,举行着一场无声的、旷日持久的祭奠。诗的热闹,与眼前景的萧瑟,两相对照,令人心底生出一种冰凉的、关于时间销蚀力的真切恐惧。所有的盛名,所有的才情,所有的唱和与追随,最后可能只是成全了湖边几丛芦苇的意境,这未免太过残忍,也太过真实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最让我驻足的,是铁公祠。祠不大,香火也谈不上鼎盛,但自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气象。铁铉,这个名字在明史里,是用血与铁写成的。面对朱棣的“靖难”雄师,他守济南,寸土不让,最终被施以惨烈的极刑。他的骨头,想必是像铁一样硬的。我望着祠中那尊威严的塑像,心想,这片温吞的、似乎能消化一切恩怨的湖水,该如何安放这样一块刚烈到格格不入的“铁”呢?有趣的是,济南人将他奉为城神,让他的祠宇,永远面对着这片他曾誓死保卫的湖山。于是,湖水的柔波里,便倒映着一副铁铸的肝胆。这或许是一种最深刻的调和:极致的柔,与极致的刚,并非不能共存。湖水以它的包容,将一段惨酷的历史,化作了守护一方的精神图腾;而铁公的刚烈,也为这过于阴柔的湖山,注入了一股慷慨的阳气。刚与柔,在此处不是消解,而是奇特地彼此成全,共同铸成了这城市沉静外表下的筋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日头渐渐偏西,将千佛山的影子,长长地、沉沉地投在湖面上。湖水一半是冷冷的铁青,一半是暖暖的金红。我忽然觉得,这大明湖,不是一个供人轻松游览的“公园”,它更像一面巨大的、黯淡的铜镜。历下亭的风雅,退园的绮梦,秋柳园的才情,铁公祠的忠烈……所有投射其中的光影与形象,无论是清是浊,是轻是重,最终都被这面古老的镜子,冷静地、甚至有些无情地收纳了,映照了,然后归于一片苍茫的暮色。它不给出答案,只呈现对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风起了,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掠过浩渺的湖面。芦苇丛发出更大的、潮水般的呜咽。这北国的湖,到底是没有西湖那份得天独厚的、暖洋洋的“福气”的。它的水更凉,它的梦更沉,它背负的历史,也更多了几分金戈铁马的重量与血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转身离去时,最后回望了一眼。雾又起来了,历下亭的轮廓渐渐模糊,终至不见。只有那一片茫茫的、青灰色的水,亘古不变地铺在那里,像一个巨大而无声的、属于北方中国的诘问。它问风,问山,问每一个来去的过客,也问它自己——那些层层叠叠的梦与铁,诗与血,究竟哪个更重,哪个更真?而回答它的,只有愈加浓重、仿佛要滴下水来的暮色,将一切悄悄地,都抹平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