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南湖那朵莲

李毅梅

<p class="ql-block">  南湖的初冬,不是北国那种削骨的、浩浩荡荡的冷。它的冷,是敷在面颊上一层极薄极透的凉意,像上好的宣纸,吸了夜露,白日里被阳光一烘,便只剩些微湿润的、清冽的质感了。湖面因此也是静的,却非死寂;那静里透着宽容,将半城高楼的倒影、将偶然滑过的云丝,都温柔地含在口中,微微地晃着,晃成一片沉静的、灰绿的梦。</p><p class="ql-block"> 我便是寻到这梦里来的。沿着堤岸走,水杉落尽了叶子,枝干挺秀,赭红里透着苍灰,疏疏地指向天空,像一卷年代久远的木刻。目光无意间掠过靠岸的一角水面,心却蓦地一顿——那是什么?竟是一朵睡莲。不是一片,只单单的一朵。</p> <p class="ql-block">  它就静静地卧在那里,离岸不过两三尺。叶子是有的,却不多,三五片罢了,且都失了夏日的油碧,边缘泛着些暗金的、焦褐的皱纹,沉沉地半浸在水中,像一些收拢的、疲惫的翅膀。而花,就在这几片叶的中央。花瓣是极浅的粉,从瓣尖那一点点仿佛少女羞晕的微红,渐次淡下去,淡到近花心处,几乎成了莹莹的白。这颜色在满湖沉郁的灰绿背景上,显得那样不真切,像一句忘了词儿的、轻柔的叹息。它也是半阖着的,并非沉睡,倒似一种极恬静的冥想。北宋词人米芾笔下“薰风吹动满池莲”的喧闹鲜活,与它无关;唐人韦应物所见的“水禽遥泛雪,池莲迥披红”的明丽夏景,也与它无涉。它远离了那些属于繁华季节的赞美,独自守着这一隅清寒。阳光透过薄云,给它周身勾了一道极模糊的、毛茸茸的光边,于是这整朵花便像一个自足的、发着微光的梦,泊在清寒的水上,让人想起宋人诗中那“轻轻姿质淡娟娟”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  四下里确是静。远处桥上断续的车声,给这静衬得更深、更圆满了。这静便有了体积与重量,柔柔地压下来,却不使人憋闷,反让人从心底透出一口气来。这静,想必也是千百年的了。古邕州的渔火,曾否在这样初冬的清晨里,照亮过另一朵不眠的莲?那些操着各种口音的商旅,在湖畔系舟时,可曾为这一份清冷中的温柔而驻足?南湖是见过世面的,它收纳过战马的嘶鸣,也倾听过建设的喧腾;而此刻,它将所有的沧桑都沉淀为这无言的静,将这静,慷慨地赠予了这一朵偶然的花,和一个偶然的过客。此情此景,若教宋人郭印瞧见,或许也会颔首称是,他那“擢干洿池中,天姿本清净”的吟咏,说的不正是这份出于淤泥却与世无争的本性么?</p> <p class="ql-block">  我正出神地想着,忽然,一声清亮的童音如一颗石子,击破了这片寂静的水面:“妈妈快来看,那条锦鲤吻那朵莲呢!”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正兴奋地跺着脚,手指急切地指向水面。我被她的惊叫声吸引,顺着那稚嫩手指的方向看去——透过一泓碧水和几片茂密荷叶间窄窄的缝隙,我看见了一条橙红鎏金的锦鲤。它并没有完全跃出水面,只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头颈微微向上探起,丰润的唇,轻轻触了一下那朵睡莲最外侧那片低垂的、瓣尖微卷的花瓣。动作是那样轻,那样快,一触即离,只在原处漾开几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仿佛那是一个不敢惊扰的、小心翼翼的秘密。锦鲤旋即沉入略深的水中,尾鳍一摆,便隐没于暗绿的莲叶之下了。只留下那朵莲,似乎无知无觉,依旧静默地半阖着。</p> <p class="ql-block">  我惊呆了,怔怔地立在原地。这是怎样的一段旷世奇缘?在这万木萧疏的冬日,一个是最沉静无言的幽然绽放,一个是最鲜活灵动的生命热力。它们,一个属于清寂的空气与阳光,一个属于温暖的碧水与淤泥,本似两个永不相交的世界。然而就在刚才,生命以一种最直接、最温柔的方式,完成了跨越界域的触碰。那不是攫取,不是游戏,更像是一个问候,一次确认,抑或是一份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美的纯粹向往与亲近。这瞬间的“吻”,让这朵遗世独立的莲,忽然从它那自足的梦境里被轻轻点醒,与这鲜活的世界产生了关联;也让那尾锦鲤的游弋,仿佛不再仅仅是觅食与生存,而有了诗意的、近乎灵性的光芒。这一触,像一句无言的偈语,道尽了孤独与相遇、寂静与生动、刹那与永恒的微妙玄机。</p> <p class="ql-block">  这惊鸿一瞥的相遇,让我先前的思绪忽然落到了更实在的土壤上。它不再是纯粹的文人遥想,而成了眼前真切发生的故事。这故事里有偶然路过的我,有天真发现的小女孩,更有那尾锦鲤与那朵莲——它们才是这幕戏剧真正的主角。我的凝视,因了这“吻”,而获得了全新的深度。这冬日的睡莲,原是最懂得“时宜”的,它的美不取悦于谁,但它的存在,却实实在在地照见了另一个生命,并因这照见而被赋予更深的意义。恰如晚唐诗人陆龟蒙笔下那株白莲,“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它或许本无意于瑶池,但这尾锦鲤的偶然一吻,却让这清冷的南湖一角,瞬间成了有情的瑶池仙境。它也让我想起那些静守本真的人们,他们的光芒,或许也正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另一双渴望的眼睛发现、触碰、进而读懂,于是那光芒便不再孤单,成了可以传递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如今,花瓣落尽,枯败与凄清早隐去了往日的繁华与热闹,冷寂的池塘里仍有几尾小鱼,留恋地在那残荷枯梗间游弋,不离不弃。或许,花开不语,花谢不伤,正因它曾与这个世界有过如此轻盈而深刻的交汇,才成就了一种真正坦然超脱的境界吧?</p> <p class="ql-block">  蹲得久了,膝头有些凉意。站起身,再望一眼那朵莲。它依旧那样静静地卧着,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奇遇”从未发生。它属于这湖,这水,这整个邕城初冬清冽的呼吸。而我,只是一个有幸见证了的旁人。那小女孩已被妈妈牵着手走远,银铃般的笑声渐不可闻。忽然忆起晚唐郑谷的诗句:“移舟水溅差差绿,倚槛风摆柄柄香。多谢浣纱人未折,雨中留得盖鸳鸯。”此刻没有鸳鸯,亦无舟楫,但这条锦鲤,不正是今日的“浣纱人”么?它以它那灵动的“未折”之吻,为这寂静的初冬,留下了一段活生生的、关于温柔与邂逅的传说。南湖留下了这朵莲,这朵莲留住了锦鲤的一吻,而这一切,共同留住了这个初冬最清寂也最生动的一段光阴。</p><p class="ql-block"> 归途上,堤岸那边隐约飘来几句不成调的邕剧唱腔,苍凉而又韧长,融化在暮色初合的空气里。我没有回头,但那朵莲的影像,连同那尾锦鲤惊鸿般的一触,已清清楚楚地印在我心上了——在这南国的初冬,它们都不曾睡着。一个醒在最清朗的梦里,一个醒在最生动的刹那,共同完成了一次超越言语的、最美的相互映照。这照见里,有天地,有古今,更有生命与生命之间,那微不可察却又动人心魄的温柔回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