谤言如尘福报自守

华歌

　　万泉河的午后，常有阵雨。雨来得急，先是几粒试探性的雨点，落在屋檐、河面、芭蕉叶上，发出零星的声响。紧接着，密密匝匝的雨线斜斜织下，把远山近树都笼进一层灰白的纱里。雨点敲打着院角的芭蕉叶，噼里啪啦，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像一场天然的音乐会。我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杯还没凉透的茶。水汽在杯口氤氲开来，和窗外的雨雾渐渐融在一起。玻璃上很快布满细小的水珠，顺着窗棂滑落，汇成细细的水流，像一行行无声的字，在透明的纸上缓缓书写。

我本该被这雨声安抚，任由思绪随着河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里，总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话——“不把别人对你的排挤、孤立、诋毁当做坏事，那是你的福报。”这句话，是在一个同样有雨的午后，我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那时，评论区里的那些话，像一根根细小却锋利的针，扎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生活在琼海城区，我将河畔的生活写成文字，发在网上。起初，只是记录日常：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在河面上，捕鱼人摇着木船从晨雾中缓缓划出；午后的风吹过椰林，叶子沙沙作响；傍晚，夕阳把云彩染成金红色，万泉河被映得一片粼粼，远处的桥、近处的树，都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我只是想把这些细碎的美好，用笨拙的文字记录下来，却没想到，竟吸引了许多人的关注。有人喜欢我的文字，说从字里行间看见了岁月静好。他们留言：“看你的文章，就像真的坐在万泉河边，听着水声，吹着河风。”还有人说：“你让我在尘嚣的城市里，也能感受到一点宁静。”每当看到这样的留言，我都会觉得，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值得的。可也有些人不理解，说写的都是无病呻吟的空话。有人冷嘲热讽：“自估智者渡人，其实不过是自我感动。”起初，看到那些诋毁的话语，我心里难免有些委屈。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太矫情？是不是我写下的那些文字，只是一种虚伪的“自我感动”？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地坐在河边的石凳上思考。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斟酌每一个词，甚至会想：如果我这样写，会不会又有人说我装？如果我那样写，会不会又有人骂我假？我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在意别人的眼光。连雨声，都变得不那么好听了。

那天，也是一个有雨的午后。雨点敲打着屋檐，我关在屋里，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了。“后生哥，在家吗？”是邻居的那位大爷。他是大学退休教师，平时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拄着一根木拐杖，在河边慢慢地散步。有时候，他会坐在河边的石凳上看书，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我起身去开门。“大爷，您怎么来了？下雨呢。”“下雨也得出来透透气啊。”大爷笑着，把伞收了起来，抖了抖上面的水珠，“看你这几天都没出来散步，估计又是写万泉河水映心痕的文章吧。走，陪我到河边坐坐。”我有些犹豫：“外面还下着雨呢。”“小雨怕什么？”大爷拍拍我的肩，“你不是最喜欢听雨声吗？”他的语气很自然，像是早就知道我心里有事。我只好拿了一把伞，跟着他出门。

院子里的泥土被雨水打湿，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息。雨丝斜斜地落下来，把院子里的花草都洗得发亮。我们踩着潮湿的地面，沿着小路往河边走去。河边的风比院子里大一些，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凉丝丝的。雨已经小了很多，只剩下细密的雨丝在空中轻轻飘着。河面被雨点敲出一圈圈涟漪，不断扩散，又不断被新的涟漪覆盖，像一幅永远画不完的画。

大爷在河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坐。”我撑开伞，站在他旁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伞往他那边倾了倾。“不用。”大爷摆摆手，“这点雨，淋不坏我。”他仰起头，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然。大爷见我气色不太好，也不追问，只是慢慢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写过一些东西。那时候，没有网络，写了就往报社、杂志社寄。稿子被退回来的时候，编辑还会在信封里夹一张小纸条，说哪里写得不好，哪里可以改。”他顿了顿，笑了笑：“那时候，我最期待的，就是收到退稿信。因为那说明，至少有人认真看过我的文字。”我有些惊讶：“退稿信，你也期待？”“当然。”大爷点点头，“你知道吗，真正可怕的不是被否定，而是你写了很多年，却连一个愿意否定你的人都没有。”他转过头，看着我：“你现在，至少还有人愿意花时间来评论你。有人喜欢你，有人不喜欢你，有人甚至骂你。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已经被看见了。”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爷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从前河畔住着一位老渔翁。那时候，河水清澈见底，水草在水底轻轻摇摆，成群的鱼在其间穿梭。清晨，雾气从河面缓缓升起，老渔翁每天背着渔网，摇着小木船，从岸边慢慢划出去。他划得不快，像是在和河水聊天。等到太阳从东边露出半张脸，他已经在河中央撒下了第一网。奇怪的是，老渔翁的鱼，总是比别人捕得多。别人常常忙了一整天，也只勉强捕到十多只，他却总能满载而归。久而久之，附近的渔民便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他一定是用了不正当的电鱼手段。还有人说，他可能在夜里偷偷下毒，把鱼都毒晕了再捞上来，破坏了河中的生态，迟早会遭报应。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老渔翁的耳朵里。可老渔翁听了，却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他依旧在清晨划着那只小木船撒网捕鱼。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说他坏话的人，渐渐发现，他的鱼还是比别人多。于是，嫉妒的话像河边的野草，越长越多。这些话像一根根看不见的刺，扎在空气里。可老渔翁像是完全没有听见。

直到有一年，遇上了大旱。那年夏天，太阳像一只燃烧的火球，死死地挂在天上。连续几个月，一滴雨都没有落下。稻田里的水一天比一天少，最后只剩下干裂的泥土。万泉河的水位也在一点点下降，河床裸露出来，石头、贝壳、枯死的水草，都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许多捕鱼者，连鱼影子都看不见。他们站在河边，看着日渐干涸的河床，愁眉不展。有人开始后悔，说早知道就该少捕一点，给河里留些鱼；也有人怨天尤人，说这是老天不长眼。唯有老渔翁，依旧每天划着小船，在水还没完全干的地方撒网。他每天回来的时候，竹篓里总会有几条鱼。

那些曾经诋毁他的人，这才开始好奇。有一天，一个年轻的捕鱼者偷偷划着小船，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他看见老渔翁并没有在河的深处撒网，而是在一些水还比较深、水草比较密的地方停下。他撒网的动作很慢，很小心，生怕惊扰了什么。更让人奇怪的是，收网之后，老渔翁并没有把捕到的鱼全部带走。他会把小鱼一条条挑出来，放进一个小竹篮里。等回到岸边，他又提着那个竹篮，沿着河慢慢走，在水比较深的地方，把那些小鱼一条条放回河里。年轻人看了很久，忍不住上前问他：“你既然要把鱼放回去，为什么还要捕上来？”老渔翁笑了笑：“我每次捕鱼，只捕大的。小鱼、产卵鱼，我都会放回河里。河水养了我一辈子，我总得还它一点。”因为他懂得，河水不是无穷无尽的，鱼也不是捕不完的。他在收获的同时，也在默默付出。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条河。那些曾经诋毁他的人，这才恍然大悟。

大爷讲到这里，停了下来。雨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小了很多，只剩下零星的几滴，偶尔落在水面上，激起细小的涟漪。河面渐渐平静下来，像一面被擦得很干净的镜子，把天空的云、岸边的树、远处的桥，都轻轻收进怀里。

“后生哥。”大爷转过头，看着我，“这世间的人，见不得别人好，是常态。”他顿了顿，慢慢地说：“你过得好了，有人嫉妒；你优秀了，有人眼红。他们诋毁你，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你拥有的，是他们得不到的。”大爷的话，像一阵清风，穿过雨雾，穿过我的心。那些盘踞在心里的阴霾，被这风吹得七零八落，渐渐散开。

是啊，为什么会有人用卑劣的手段污蔑你？他们从未体会过河畔生活的安宁，从未在雨声中，听见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他们活在自己的执念里，活在自己的焦虑和不甘里。他们用恶意揣测别人，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内心不够丰盈。就像这万泉河的水，清澈甘甜，引得外地人羡慕不已。有人喝到了水，心生感激，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有人却觉得，你凭什么拥有这么好的水源，于是便开始诋毁，开始抹黑。可河水依旧清澈，不会因为别人的诋毁，就变得浑浊。它照样在清晨迎接第一缕阳光，在午后被风吹出层层涟漪，在夜晚倒映着满天星辰。它不与谁争，不与谁辩，只是默默地流淌，滋养着两岸的生灵。

我想起那句俗语：“有福之人千人恨，无福之人恨千人。”那些诋毁别人的人，往往是自己过得不如意。他们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生活，便只能通过诋毁别人，来寻求一丝心理平衡。这样的人，何其可悲。他们把自己的不满，发泄在别人身上，以为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可实际上，他们每说一句恶语，就像在自己的心上划下一道口子。时间久了，伤口越来越多，心也就越来越坚硬，越来越荒芜。而被诋毁的人呢？如果他足够坚定，足够清醒，就会明白：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业；自己怎么活，是自己的福报。从那以后，我不再那么在意那些诋毁的话语。有人喜欢我的文字，我便欣然接受。因为我知道，那是他们在喧嚣的生活里，为自己找到的一点安静。有人不喜欢，我也坦然面对。因为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见与局限。

我依旧每日沿着河岸散步。清晨，我会比以前更早一点出门。那时候，天刚蒙蒙亮，万泉河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河水在雾下缓缓流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偶尔，一只早起的鸟从岸边的树上飞起，掠过水面，溅起几点晶莹的水花。我会在河边的石凳上坐下，拿出本子，记下刚刚看到的一切。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淡淡的水汽，也带着一点水草的清香。午后，阳光透过椰树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会沿着河边慢慢走，看孩子们在岸边追逐打闹，看老人们坐在树荫下下棋聊天。偶尔，有游客举起相机，对着河面按下快门。他们的脸上，带着对这条河的好奇与喜爱。傍晚，我最喜欢站在桥上。夕阳一点点往下沉，天空被染成各种颜色：橘红、金黄、粉紫，一层压着一层，像一幅巨大的油画。万泉河被映得一片粼粼，河水在桥下缓缓流过，带着一天的光影与声音，悄悄流向远方，心里的烦恼仿佛都会被这缓缓流淌的河水一点点带走。

我依旧记录河畔的生话。我的文字里，有万泉河的风，有椰林的影，有渔民的歌，有大爷的笑。这些，都是我真实的生活，是我内心的安宁。我只是把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诚实地写下来。就像万泉河，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流淌，从不刻意去证明什么。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有位读者新的留言。屏幕上跳出一条新的私信。她说：“读你的文字，像是喝了一杯清茶，心里的烦躁都消失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原来我的文字，真的能给别人带来力量。我在河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不只是写给自己看的，也是写给那些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写给那些在喧嚣中渴望安静的人，写给那些在生活的重压下，仍不肯放弃希望的人。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福报，并不是别人给你的掌声，也不是别人给你的认可。福报，是你在面对诋毁时，仍能保持内心的柔软与坚定；是你在遭遇误解时，仍能选择善意而不是恶意；是你在被否定时，仍不放弃对美好事物的热爱与追求。福报，是你在看见别人攻击你时，能够在心里轻轻地说一句：“愿你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平静。”

真正的福报，不是没有诋毁，而是在经历了诋毁之后，你依然选择善良；不是没有人误解你，而是在被误解之后，你依然相信自己；不是所有人都懂你，而是在不被懂的日子里，你依然愿意，安安静静地，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河面上，架起了一道淡淡的彩虹。我推开窗，河风裹着水汽漫进来，带着泥土的芬芳，也带着一点青草的气息。它拂过我的脸，也拂过我的心。我看着河面上的彩虹，看着那弯七色的桥，静静地挂在水面上方。彩虹的一端，似乎落在远处的山边；另一端，则轻轻地靠在万泉河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