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冬日的黄昏总带着几分仓皇,五点刚过,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已蒙上深灰的底色,像被时间揉皱的旧信笺。文件堆里散落的便签纸被窗外的寒风掀起一角,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低语着往昔的喧嚣。手机屏幕亮起时,丈夫发来的信息在锁屏上跳动:“镇江华的老婆约几个要好朋友吃饭,早点下班回来。” 指尖悬在“华的老婆”四字上,像触碰一块冰凉的碑文——华离开已一月余,他的妻子竟主动邀约,这顿饭局里藏着怎样的未言之痛?是感激,是哀伤,还是试图在废墟中重建一丝温暖的倔强?</p> <p class="ql-block">我匆匆收拾完文件下楼。丹阳到镇江的路不长,却像一段被拉长的记忆。车轮碾过薄雾笼罩的公路,车灯切开夜色,却切不开记忆里那个总在酒局上高谈阔论的身影。华在世时,我们几家围坐一桌,酒杯碰撞间是他意气风发的谈吐,是妻子眉眼弯弯的浅笑。那时的家庭是人人艳羡的典范:他在事业单位身居要职,风度翩翩;妻子温柔贤惠,持家有道;儿子聪明伶俐,成绩优异。每逢聚会,总充满欢声笑语,仿佛生活永远如春日般明媚。可命运弄人,婚姻的裂痕如细丝蔓延,最终织成一张网,将所有人困住。一步错,步步错,离婚的阴影吞噬了曾经的幸福,他在压力与悔恨中沉沦,最终选择了不归路,留下母亲、妻子和儿子,在废墟中挣扎。</p> <p class="ql-block">车窗外,暮色中的江南水乡渐渐褪去轮廓,唯有稀疏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像极了华妻此刻的心境。抵达镇江时,华妻已站在酒楼门口的寒风中,裹着一件旧羊绒大衣,衣领上沾着几片枯叶。她见到我们,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微笑,那笑容里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苦涩。大宅门酒楼的雕花木窗框住一江浊浪。霓虹灯牌在江面投下破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河打碎的镜子,映照着往昔的繁华与如今的凄凉。</p> <p class="ql-block">华妻斟酒时手腕轻颤,琥珀色的酒液在杯沿摇晃,仿佛随时会溢出。"这些年多亏了你们..."她声音细如游丝,尾音被江风揉碎。席间八人围坐,菜肴丰盛却少了几分喧闹。邻座的老张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把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动作里藏着几分尴尬与怜惜。</p> <p class="ql-block">华妻提起儿子时,总说他特别懂事——十五岁的孩子,如今沉默得像个小大人,昔日的童真早已被阴霾笼罩,只余下刘海下那双低垂的眼眸,仿佛藏着未说尽的哀愁。她说起华在世时陪儿子钓鱼、检查视力的点滴,声音渐渐低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烛火。我忽然想起华最爱点的镇江肴肉,晶莹的冻层下是暗红的纹理,像某种未愈的伤口,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p> <p class="ql-block">江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铁锈味的腥气,像一把无形的刀,割裂着席间的沉默。对岸的货轮拉响汽笛,惊起几只寒鸦,它们掠过江面,留下一串凄厉的鸣叫。华妻起身时,我注意到她大衣袖口磨出的毛边,和去年聚会时那件崭新的羊绒衫判若云泥。她不再是那个被呵护的贤内助,而是独自扛起风雨的妇人,用这顿饭局将破碎的友情重新拼接,试图在裂痕中寻找一丝温暖。席间无人敢提往事,但空气中弥漫的,是未说尽的遗憾与哀伤——那些我们以为会永远坚固的东西,不过是一碰就碎的琉璃。</p> <p class="ql-block">散席时她坚持要送客,站在酒楼台阶上挥手,身影单薄得像片枯叶,在寒风中摇曳。街灯把她的影子拉长,斜斜地刺进江水里,仿佛要给逝者捎句话,却又被无情的江水吞噬。</p> <p class="ql-block">车轮再次碾过薄雾,后视镜里镇江城的灯火渐次模糊。我忽然明白,这顿饭局是她在废墟中搭建的桥,感谢我们曾伸出的援手,也试图在无常中,将对生命的敬畏、对友情的珍重,化作前行的力量。长江水依旧奔流,不因谁的离去而停歇。而活着的人,终要学会在裂痕中寻找微光,将那些说不上的滋味,化作对未来的期许——哪怕前路依旧漫长,哪怕伤痛尚未愈合。</p> <p class="ql-block">归途的夜色如墨,车载电台里飘出老歌的旋律,词句在风中翻飞,终是落进江心,无影无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