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的贫穷使生活索然无味，使人先去了善良的本性。

淮浦

她坐在窗边的时候，阳光刚好落在脸上，那是一种久违的温柔。我见过太多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眼睛，但她的目光里还藏着光，像是还没学会怨恨这个世界。贫穷像一层灰，盖在很多人身上，久了就变成了皮肤的颜色，可她似乎还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她的衣服很旧，洗得发白，袖口还有一点补丁的痕迹，但她笑起来的样子，仿佛拥有整个春天。我常常想，是不是只有孩子才能在匮乏中依然保持柔软？还是说，贫穷还没来得及教会她冷漠。

那天她扎着两条麻花辫，齐刘海下是一双安静的眼睛。她不说话，只是低头画画，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像春天的雨落在瓦片上。她的世界很安静，安静到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习惯了没人听她说话。大人们忙着为下一顿饭发愁，谁还会在意一个小女孩画了什么？可她画里的颜色，是柔和的，是暖的，像是在努力记住某种快要消失的东西——比如善意，比如希望。我忽然明白，贫穷最可怕的不是饿肚子，而是让人慢慢失去表达爱的能力。当一个人开始觉得温柔是奢侈的，善良是愚蠢的，那才是真正的赤贫。

有一次她笑得很灿烂，穿着一件红蓝相间的上衣，颜色鲜艳得像是从别人童年里借来的。她跑过巷口，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惊飞了一只麻雀。那一刻，我竟有些嫉妒她。不是因为她有衣服穿，而是因为她还能笑得那么毫无防备。我们这些长大后的人，早就学会了在笑的时候藏起心事，在说话的时候掂量分量。可她还不懂，贫穷正在悄悄靠近她的明天，像一场没预告的雨。等她长大，会不会也变成那种一边数着硬币一边对孩子说“别多管闲事”的人？会不会也把“别吃亏”当成最重要的道理教给下一代？

长期的贫穷使生活索然无味，使人先去了善良的本性。它不只偷走食物和温暖，更悄悄腐蚀人心。它让人变得斤斤计较，变得多疑，变得不敢付出。在那些为生存挣扎的日夜里，善意成了最易被舍弃的东西——因为帮别人一次，可能意味着自己少一顿饭。我见过母亲把最后一块馍掰成两半，一半给孩子，一半留给邻居的孤儿，也见过同样的人在后来年月里，为了一把米和亲戚翻脸。不是她们变了，是贫穷教会她们：先活下来，才有资格谈心软。

可这些孩子还不知道。她们还在用铅笔画花，用碎布扎辫子，用最简单的快乐抵抗着命运的重量。她们的笑容像是一道裂缝里的光，提醒我们：也许真正的贫穷，不是没有钱，而是失去了给予的能力；而真正的富有，是哪怕一无所有，仍愿意对世界温柔以待。

我不知道她们能坚持多久。但至少现在，她们还在笑，还在画，还在相信。而我所能做的，就是记住这些瞬间——记住那些尚未被生活磨灭的明亮眼神，和那些在灰暗背景里，依然敢鲜艳一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