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传到雪域羌塘时,那曲县宣传部长扎桑正在办公室里搓着冻僵的手。窗外,草原已覆上薄霜,但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团火——延续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p><p class="ql-block">一个月后,地区通知要举办粉碎“四人帮”后的首次地直机关文艺汇演。消息像风一样刮过羌塘草原每个角落。</p> <p class="ql-block">我从乡下回县里后,那天,扎桑在走廊拦住了我和组织部的雷友建。我们是县里出名的好伙伴好搭档,我比他年长一岁刚二十一,个头相当,我们形影相随,连说话办事风格都很相似。县里人常说,我俩站一块儿,活像一对亲兄弟。</p><p class="ql-block">“有个任务。”扎桑搓着手,眼里闪着光,“地区汇演,咱们县得出个节目。生产指挥部的徐文艺和办公室的欧阳明德已经着手创作一个对口快板,叫《羌塘巨变》。你俩上,怎么样?”</p><p class="ql-block">雷友建和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也看到了我的迟疑。</p><p class="ql-block">“部长,我……”我摸了摸自己的右嘴角。</p><p class="ql-block">三个月前在乡下蹲点,睡在牛羊圈里中了风,半边脸僵了。县医院辽宁医疗队的陈医生每天给我扎针,细长的银针扎进颊车穴、地仓穴,酸麻胀痛,可嘴角还是有点歪斜。说话时,右嘴角有时向下撇。</p><p class="ql-block">“怕啥!”扎桑拍拍我的肩,“徐文艺亲自导演,你还担心什么?”</p><p class="ql-block">徐文艺的名字在西藏是个传奇。原十八军文工团团长,反右时下放到那曲县,却从没放下过文艺,他过去编的节目在藏区广为流传。</p><p class="ql-block">欧阳明德同样不凡,安徽师范大学的高材生,能写能编,学富五车却甘愿在这高原小县当个秘书。由他执笔,这剧本差不了。</p><p class="ql-block">“行!”我和雷友建异口同声。</p><p class="ql-block">接下任务后,我俩每天晚上就泡在了徐文艺家。他五十多岁,腰杆笔直,眼神锐利如鹰。听说他当年在十八军文工团时,进藏路上一边行军一边创作,过一个山垭口就能写出完整的歌剧脚本。</p><p class="ql-block">“剧本我看过了,写得好。”徐文艺开门见山,“你俩的问题不是记词,是配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特别是你,嘴角有点问题,要注意校正。”</p><p class="ql-block">我愣住了。</p><p class="ql-block">“观众看演出,看的是整体。你越在意,观众越在意;你不在意,把它变成表演一部分,观众就看表演了。”徐文艺说完转向雷友建,“你也是,别老想着配合他的‘问题’,要想着怎么让这个‘弱点’消除掉。”</p><p class="ql-block">欧阳明德的剧本确实精彩。从民主改革前农奴的苦,到文革十年的曲折,再到新时代的希望,短短八百字,羌塘五十年的变迁如画卷展开。语言生动朴实,该幽默时让人忍俊不禁,该深情时又让人眼眶发热。</p><p class="ql-block">每次排练,我俩一遍遍对词。雷友建的快板打得比我好,节奏分明,清脆响亮。我的问题却依然存在——每当说到“春风化雨润草原”这样的句子,右嘴角就不受控制地向下撇,把庄严变成了滑稽。</p><p class="ql-block">“停!”徐文艺又一次叫停,“你这样不行,太刻意了。不要想着控制它,要利用它。这个词这里,”他指着剧本,“可以加个小停顿,观众笑就笑,笑完了你接着往下说,效果反而好。”</p><p class="ql-block">我试着放松,让嘴角该怎样就怎样。说来奇怪,一旦不在意了,表演反而流畅起来。雷友建也逐渐摸到了门道,我嘴角一歪,他就稍微顿半拍,等观众反应过去再接词,节奏反而更生动了。</p><p class="ql-block">那些天,陈医生的针灸还在继续。细长的银针扎进面部穴位,轻微的电流通过,肌肉微微颤抖。</p><p class="ql-block">“恢复要时间,别急。”陈医生说话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你这还算轻的,我在辽宁时治过更重的。不过,”他收起银针,笑了,“听说你们要演快板?歪嘴演快板,说不定会很有意思呢!”</p><p class="ql-block">汇演前三天,我的针灸疗程告一段落。嘴角好了一些,但仔细看还是有点歪。徐文艺却说:“就这样,不要怕。”</p><p class="ql-block">演出那天,地区大礼堂座无虚席。这是文革结束后第一次大型文艺汇演,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要把最好的节目拿出来。</p><p class="ql-block">节目单上,地区文工队的明星向阳花、贡觉卓玛要跳新编的羌塘舞蹈,红旗公社插队的知青们也有节目——山东姑娘曹香甫、四川妹子王意芳、湖北妹子党英卓玛,还有甘肃帅哥高波、浙江帅哥乔勇、安徽帅哥小王,这些从全国各地来到羌塘的有志青年,用他们自编的《草原牧歌》表达了对牧民的热爱。</p><p class="ql-block">我的邮局同学们也来了——河北籍的张清标、江苏籍的王孝顺、浙江籍的张天华、山东籍的杨立新等,他们组成小合唱队,还有器乐演奏。</p><p class="ql-block">后台里,演员们换服装、对词、开嗓,忙而不乱。雷友建和我穿着崭新的藏袍,这是县里特意为我们做的演出服。徐文艺最后一次给我们说戏:“记住,一定要把握好语速,就像跟乡亲们聊天一样,把羌塘这些年的变化用情感表达出来。”</p><p class="ql-block">欧阳明德也来了,这位剧本创作者胸有成竹:“相信你俩一定能演好。”</p><p class="ql-block">扎桑握了握我俩的手:“放开演!”</p><p class="ql-block">轮到我们上场了。幕布拉开,灯光打在脸上,我有点紧张,能感觉到自己的右嘴角微微抽搐。台下黑压压一片,前两排坐着地委领导,还有那些知青演员们。我看见后面的王意芳——那个四川姑娘,正笑着和旁边的曹香甫说话。</p><p class="ql-block">雷友建打起快板,清脆的竹板声响起:</p><p class="ql-block">“打竹板,响连天,听我说说羌塘变——”</p><p class="ql-block">我接上:“旧社会,羌塘苦,农奴身上三座山!”</p><p class="ql-block">起初有些紧张,声音发紧。但几句之后,渐入佳境。说到民主改革时,雷友建的声音慷慨激昂;说到文革曲折,我的声音低沉下来;说到粉碎“四人帮”,两人节奏加快,竹板声如疾风骤雨。</p><p class="ql-block">然后到了那句“春风化雨润草原”——台下掌声再起,我的右嘴角不听使唤地向下撇去,一个滑稽的表情自然流露。</p><p class="ql-block">台下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笑声。</p><p class="ql-block">我顿了一下,等笑声稍歇,接着往下说。这一停顿,反而让接下来的词更有力量。雷友建也摸到了规律,每当我的嘴角做出非常规动作,他就稍作停顿,让观众笑完再继续。</p><p class="ql-block">整个节目,掌声响了多次,笑声几乎没断过。最后一段,我们并肩而立,竹板齐响:</p><p class="ql-block">“羌塘草原换新颜,党的政策暖心间!</p><p class="ql-block">各族人民团结紧,共创美好新明天!”</p><p class="ql-block">掌声此起彼伏。幕布缓缓合上时,我看见台下的王意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p><p class="ql-block">回到后台,徐文艺第一个迎上来,用力拍我们的肩:“好!太好了!”</p><p class="ql-block">扎桑笑得合不拢嘴:“地委宣传部的领导直说好!”</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我们和所有演员一样无比兴奋。县领导郑文龙、多南、金巴、张志红等也齐声称赞,“你俩演得好!特别是你,那个歪嘴的表情,成了节目中的一个亮点!”</p><p class="ql-block">几天后,有人悄悄告诉我真相:观众笑,一半是因为节目确实精彩,另一半,确实是因为我歪嘴的样子滑稽可爱。</p><p class="ql-block">我苦笑,“没想到取得了比预期要好的效果啊”!雷友建搂着我的肩,“徐老师说得对,缺点用好了就是特点”。</p><p class="ql-block">那次汇演后,羌塘真的开始巨变。</p><p class="ql-block">曹香甫、王意芳、党英卓玛那一批知青,因为表现出色,陆续被选拔到地县机关单位。张清标、王孝顺、张天华、杨立新那些邮局同学,后来都成了邮局中的领导骨干。徐文艺落实政策后,官复原职回了拉萨,但谁也没想到,他离开前做了一件大事——把女儿介绍给了雷友建。</p><p class="ql-block">“我早就看中你们这两小子了”。很多年后,徐文艺从开封老家给我寄来书信,还在夸赞雷友建和我,“有韧性,肯吃苦,表演时有股认真劲儿。跟我年轻时一样”。</p> <p class="ql-block">雷友建果然不负所望,从县里到地区,一步步成长,后来当了地委副书记、人大主任。他每次去拉萨,看望岳父徐文艺,一老一少总会回想起那场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文艺汇演。</p><p class="ql-block">我呢?嘴角后来慢慢恢复了。但每当照镜子,或是在电视上看到相声、快板节目,总会想起那个灯光耀眼的舞台,想起那年、那月、那些真诚的笑声和掌声。</p><p class="ql-block">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那曲地区变成了那曲市,那曲县成了色尼区。</p><p class="ql-block">羌塘草原上,公路延伸,牧区有了电,孩子们走进学堂。</p><p class="ql-block">那年在汇演中绽放笑容的年轻人,各自在新时代找到了位置。而《羌塘巨变》这个节目,随着时代变迁赋予了全新内容。</p><p class="ql-block">只是我和雷友建再没同台过。他后来走上地区领导岗位,我早已随妻内调去了甘肃。后来我们在西安相聚,免不了谈起当年的事,它已深深印在我们的记忆里。</p> <p class="ql-block">【鸣谢友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