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见自己的月光

小柠檬

　　秋冬的月总是显得格外寂寥。道路上除了一些零零落落饭后散步的人外，只听见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广场上依然是响亮的音乐，但寒风已让跳舞的人们变得笨手笨脚，速度与激情随着季节的更迭而慢慢停滞。我漫步在银杏树下，看着一路的落英缤纷，也忍不住驻足拍照。

回到家里，一轮圆圆的月透着客厅的落地窗柔柔地照到地面上。空荡荡的房间里，微风轻抚着窗帘，我不忍破坏这寂静的美，趁着月光我拿出好友送的CD机，音乐跟随着月光缓缓流淌。三十六岁的年纪，终于像听懂了一首老歌。

　　月，仿佛总是与我有一份解不开的缘。

大一那年的中秋节，我始终记忆犹新。初次离开家乡，没有亲人和朋友的陪伴，在异乡的我第一次尝到了酸涩的孤独。舍友们都回家过节了，徒留我一人呆在宿舍里。当我小心翼翼的拆开包装，拿出爸爸从家乡寄来的火腿月饼，慢慢品尝着家的味道，孤独渐渐让我卸下了伪装。一口咬下去，过往的喧嚣不由分说地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以往的中秋节，爸爸一定会为我提前订好一个生日蛋糕，弟弟一定是我生日庆典上的“钉子户”。他总爱和我抢生日蛋糕上的小小玫瑰花，因为那玫瑰花里还藏着一块小小的圆形饼干，每次我和弟弟吃到那块饼干时，就仿佛吃到饺子里那枚幸运币般兴奋。弟弟也习惯抢占先机，尤其当我正在紧闭双眼满心期待的许着愿望时，却听见弟弟“呼”地一声把生日蜡烛吹灭。我不服气地撅着嘴说“等到弟弟过生日时，看我怎样报复”。弟弟的生日，在我的记忆里，仿佛总被整日忙碌奔波的爸妈和生活的琐碎漏过。加之年幼的弟弟也记不起自己生日的具体日期，就这样，每年我的生日显得格外隆重。时光如掠翼的飞鸟，这个小小的带着浓浓奶油玫瑰香气的“仇”，就这样悠悠地欠了下来。

　　那晚宿舍里借着清冷的月光吃着火腿月饼的我，第一次发现没有弟弟和我抢月饼吃的时光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幸福。随后，我便在校园里散步来打发这本该团圆的节日。这时，妈妈打来了电话，电话的那头充满了担心与挂念。我一个劲的装作很开心的样子，说着自己过得很好。跟妈妈聊得越久，伪装的外表愈发变得脆弱，鼻子开始酸胀，声音变得哽咽，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便抬起头来，生怕一不小心，眼泪就会像决堤的洪水般泛滥。月亮清冷地挂在天上，散发出淡淡的光辉，把孤独的我照得无处遁形，滚烫的泪水终究还是划过脸庞，撕扯我百转柔肠。

　　我慌乱地回到宿舍，月光照亮了宿舍楼的长廊，空荡的宿舍楼里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小小的房间突然显得很大很冷，寒意不断向我袭来。清冷的月光把夜拉得很漫长，躲在被窝里的我拾起一缕月光，照亮我求学的行囊，却见书卷半行，字句皆透着霜。霎那间，月亮把孤独照得特别亮，形单影只的我只能在梦里回到我那日思夜念的家乡。以前总想脱离父母的监管，渴望像鸟儿般自在飞翔。但那刻，家是我触不可及却心心念念的模样。那时的月，就像清冷的邮票，时刻都贴在信封的右上方。那时的月，早已变成思念飞向家人相聚的归窗。那里灯火可亲，笑声朗朗，孤独的心久经漂泊，不想再流浪，流浪他乡。

　　月与我的缘份，总是在人生转折处静静地铺展。

工作后的第三年，我成了新娘。也是那一年的春节，我第一次缺席了属于我和父母的年夜饭。电话在炮竹声中响起，我跑进卧室里关上门和爸妈互送祝福，妈妈说“很不习惯年三十晚上没有我的日子，感觉家里空落落的”。爸妈依旧充满了关心与挂念，怕我冷，怕我不适应婆家的生活。我却沉浸在新鲜的角色里，跟爸妈细数着异乡的年夜饭有何不同，习俗何等有趣等，语气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与期待，丝毫没察觉到妈妈话语里那份安静的失落。

挂断电话，我独自走到院子里，不知不觉抬头看着夜空，天上的星星稀稀疏疏，隐约可见，月亮也被镶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晕。那晚的月亮，就如当初的我，朦胧中透着一点青涩，在崭新的幸福笼罩下，丝毫没有察觉远方的家藏着的思念在飘荡。我不知道的是以后的好几个春节，爸妈都会习惯性地做一道我爱吃的菜肴，可那缺席的座位却一直冰凉。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轮圆满的月亮就像一面冰冷的镜子，它把渴望团圆的父母的孤独照得亮汪汪，也照见了我内心渐渐空白的地方———思念父母的根正在悄然生长。

　　后来，怀着孩子的我和爸妈过着中秋节，一家人吃着团圆饭，聊着给孩子取名的事。饭后，一家人看着电视里喜庆的节目，爸爸悄悄地把精心准备的生日蛋糕放到我面前，妈妈为我递上了生日的红包。弟弟则在一旁默默地调侃我，恭喜我又老了一岁。顿时，鲜花，祝福和笑声都萦绕在我眼前，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静静地享受着被宠溺的时光。幸福真的很简单，家人的陪伴让人变得丰盈。

我走向窗前，舀起一轮月亮，也捞起满天星光，浪漫在我指尖流淌，人间烟火，不及爸妈眼里的微光。那晚的月，丰盈而又湿润，我第一次把月和自己紧密的联系起来，原来我也可以成为一轮满月。生命是如此的富足，我也可以闪闪发光。那一刻，我第一次接住了命运给我的圆满。

　　月，也会变成我害怕的模样。

孩子五岁时，咳嗽成了他夜间的访客。我带他辗转各家医院，希望纠缠他的咳嗽能轻点，再轻点。但寂静的夜，只听见咳嗽声响彻房间。蜷缩在枕头上的他就仿佛秋天掉地上的皱巴巴的叶子。他一会儿向左翻身，一会儿向右翻身，一会儿平躺，无论什么姿势都让他试遍了，但咳嗽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反而越挫越猛。只见他的小脸挣扎得通红，小手紧紧地捏成拳头仿佛要和咳嗽斗争到底。我抱起孩子轻轻的抚摸他的额头，这咳嗽声让我的心不断颤抖，第一次体会到为人母亲的担忧，咳嗽是他的，疼却长在我心上。我把知道的神明都想了一遍，真诚地祈祷着孩子的咳嗽声能快点消失，我愿用我的一切去换孩子的健康。

清冷的夜是多么的凄凉，咳嗽声彻底撕碎了我的睡意。我轻轻起身，看向窗外，月亮带着一层灰色的阴影挂在天上，光淡得像一层霜。秋天的夜吹落我白天的阳光模样，我饮下一杯惆怅，焦虑而又仿徨。什么功名利禄，什么碎银几两，都不及孩子的安稳梦乡。

　　工作后，与妈妈的相处也越来越少。每次打电话问妈妈的日常，妈妈总会说她在种菜，在浇花，打造专属她的小花园。以后几乎每次打电话给妈妈，妈妈都会无意中提及她的蔬菜。我不知道露台上的小小菜园为何值得付出这么多精力。

上个月，妈妈和爸爸都去弟弟家带孩子时，家里没人看管。这时妈妈打来电话，语气里透露出焦虑与担心，担心她房顶上种的菜没有人浇水，担心她种的花枯萎。于是，我吃完晚饭后，便散步到妈妈家，爬到楼顶开始了平时妈妈经常做的事。一颗颗菜被我细心呵护着，一瓢瓢水缓慢地洒落着，清亮的水珠在暮色的陪衬下显得晶莹剔透。不知不觉夜色渐浓，我抬头看看天空，一轮月亮俏皮地透过云层蹦出来，那缕缕光洒在菜叶上，水滴也快活地跳起舞来。我挽起一缕光，照亮花园一方，万家灯火，却不及妈妈精心打造的避风港。

　　这一晚，寂静的露台上只有月光静静地陪着我。我不再向月有所寄托，更不会对月有所尖锐的渴望。突然间明白，妈妈让我浇花的小小行为，是让我担起照料“家”这片土壤的责任。月光下，我不再只会单纯的思念，那波浪涛涛的回忆，虽然已变成一片汪洋。而我学会洒脱地截取一段江流，努力冲刷过往，人生的十字路口，有过遗憾，也有过彷徨，但我仍相信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会闪闪发亮。

　　三十六岁前，我总会在下班回到家后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孤独。我渴望玄关处有一双乱放的小鞋，渴望家里有一盏灯为我守候，渴望孩子在我怀里相拥的温热。然而，距离却是一座桥，把等待与幸福划出一道明显的交界线。而我一直静静地站在等待这头，垫起脚尖急促地渴望着幸福，殊不知，幸福把我抛得很远很远。我仍然没有向前追赶它的勇气，只是傻傻地等待幸福降临我身边。

　　距离，曾经在我心里是最苦涩的词。我不敢轻易吐露，亦不敢在夜深人静时把它剥开，我怕它知道我的脆弱，从而让我遍体鳞伤。而现在，我学会了与自己独处，平静地接纳自己的不完美。距离，这条纽带，让我对日子有了期待，我期待着周末双向奔赴的暖阳，也期待着冬日里异样的芬芳。距离让我明白爱不是终日厮守，而是学会在各自的轨道上不断向前行走，在不能陪伴的日子里，如何把自己变成更加坚实的岸。我终于明白最深的牵挂，从来不怕山河迢递。距离让每一次相逢都变得倍加珍惜，每一次拥抱都格外用力。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好好生活，然后短暂交汇，交换一周的光阴与故事。我不再孤独地等待幸福降临，而是努力地把生活过得更加温暖有意义，因为我不仅是这生活的叙事者，更是归人。

　　今晚，我打扫完家里的卫生，开始享受沉浸式跳操。汗水一滴滴洒落，呼吸慢慢变得均匀，身体也变得更加舒畅。起初，我就像刚学步的孩童笨拙地做着每一个动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但手脚却不听指挥，主播抬手，我踢腿。圆圆的脸盘上，五官不约而同地拧在一起，急促的呼吸就像高负荷的风箱，双腿仿佛两根沉重的柱子般始终难以抬起。汗水湿透了我的脸颊和后背，有时不慎流到眼角，辣得眼睛流出了热泪，肌肉的酸痛让我难以继续，这般痛苦的锻炼让我无数次想放弃，不想再折磨自己。但慢慢地，身体跟随着节拍竟然轻松地记得每个动作，也能控制住自己的呼吸。直到现在，我能享受跳操的过程，因为它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当我伴随着舒缓的音乐完成最后一套拉伸动作时，窗外的阳光一缕缕洒进来，清晨的山峦开始露出羞涩的模样，我的内心平静无比，这一刻，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这三个多月的锻炼，像极了我的前半生的隐喻，跌跌撞撞，遇到困难就咬牙切齿，惶恐无措，但庆幸的是，笨拙的我从未真正停下。一步步缓缓地向前行走，直到某天抬头发现自己也可以不用借别人的光，活出自己的真实模样。

　　走到落地窗前，仰望夜色，月亮仍然敞亮地挂在天上。我轻轻地擦去额头的汗珠，霎那间，我仿佛看见自己的月亮，它不再遥不可及，而是藏在健康的身体里，藏在学会褪去固执不和自己较劲的舒缓里，也藏在学会把独处的岁月安排得活色生香的时光里。我不再向月亮追究我的幸福何时才会圆满，因为我正在建造属于自己的微光。看着镜子里的素颜，对自己浅浅一笑，眼角的皱纹是我开心的痕迹。三十六岁，也不过如此，简单而又宁静！手机里的微信声响起，打开一看，朋友发来消息，约我明早老地方一起跳操，我欣慰一笑。明天，是多么温暖的一个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