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陈寿《三国志（下）》（三）

睿文

[西晋]陈寿《三国志（下）》（三）

佗之绝技，凡此类也。然本作士人，以医见业，意常自悔，后太祖亲理，得病笃重，使佗专视。佗曰：“此近难济，恒事攻治，可延岁月。”佗久远家思归，因曰：“当得家书，方欲暂还耳。”到家，辞以妻病，数乞期不反。太祖累书呼，又敕郡县发遣。佗恃能厌食事，犹不上道。太祖大怒，使人往检：若妻信病，赐小豆四十斛，宽假限日；若其虚诈，便收送之。于是传付许狱，考验首服。荀彧请曰：“佗术实工，人命所县，宜含宥之。”太祖曰：“不忧，天下当无此鼠辈耶？”遂考竟佗。佗临死，出一卷书与狱吏，曰：“此可以活人。”吏畏法不受，佗亦不强，索火烧之。佗死后，太祖头风未除。太祖曰：“佗能愈此。小人养吾病，欲以自重，然吾不杀此子，亦终当不为我断此根原耳。”及后爱子仓舒病困，太祖叹曰：“吾悔杀华佗，令此儿强死也。”

睿文批注：华佗的高超医技大致都像上面所记载的那样。然而他本来是读书人，却以行医为业，心里常常后悔当初选择了这行。后来曹操患病，病情危急，便让华佗专门诊治。华佗说：“这种病短时间内难以根治，只要不断治疗，可以延长寿命。”华佗远离家乡已久，思乡心切，便说：“等收到家书，我打算暂时回去看看。”到家后，他又借口妻子有病，多次请求延期不回。太祖连写信催他，并命令所在郡县发兵护送，华佗仍依仗自己医术高明而不肯上路。太祖大怒，派人前去查实：如果他妻子真的有病，就赏给四十斛小豆，宽限日期；如果纯属虚假，就直接押送进许昌狱。于是华佗被押送到许昌狱中，拷问后只得认罪。荀彧请求说：“华佗医术确实高明，关系到人命，应予宽恕。”太祖答：“不用担心，天下难道缺少这种人吗？”最终还是把华佗拷打死。临刑前，华佗拿出一卷医书给狱吏，说：“此书可以救活人。”狱吏畏惧法律，不敢接受，华佗也不勉强，要来火把把书烧了。华佗死后，太祖的偏头痛仍未根除。太祖懊悔地说：“华佗本来能治好此病。他之所以拖延，是想借此抬高自己。但我若不杀他，他终究也不会替我彻底断根。”等到爱子曹冲病危，太祖叹息：“我后悔杀了华佗，让我的儿子白白送命。”

管辂（lù）字公明，平原人也。容貌粗丑，无威仪而嗜酒，饮食言戏，不择非类，故人多爱之而不敬也。父为利漕，利漕民郭恩兄弟三人，皆得躄疾，使辂筮其所由。辂曰：“卦中有君本墓，墓中有女鬼，非君伯母，当叔母也。昔饥荒之世，当有利其数升米者，排著井中，啧啧有声，推一大石，下破其头，孤魂冤痛，自诉于天。”于是恩涕泣服罪。

睿文批注：管辂，字公明，平原人。相貌粗陋丑陋，没有官威，却酷爱喝酒，吃喝说笑从不挑人，因此人们大多喜欢他却不怎么尊敬他。他的父亲在利漕做官，当地百姓郭恩兄弟三人同时患上了躄疾。他们请管辂占卜病因。管辂说：“卦象显示你们的祖坟里有一座女鬼之墓，这位女鬼并非伯母，而是叔母。忆当年饥荒，有人为了抢几升米，把她推入井中，只听井里咕咕作声，又扔下一块大石头，把她的头都砸碎了。孤魂冤屈，便向天投诉。”郭恩听后涕泪交加，承认当年确有此事，于是叩头认罪。

时信都令家妇女惊恐，更互疾病，使辂筮之。辂曰：“君北堂西头，有两死男子，一男持矛，一男持弓箭，头在壁内，脚在壁外。持矛者主刺头，故头重痛不得举也。持弓箭者主射胸腹，故心中县痛不得饮食也。昼则浮游，夜来病人，故使惊恐也。”于是掘徙骸骨，家中皆愈。清河王经去官还家，辂与相见。经曰：“近有一怪，大不喜之，欲烦作卦。”卦成，辂曰：“爻吉，不为怪也。君夜在堂户前，有一流光如燕爵者，入君怀中，殷殷有声，内神不安，解衣彷徉，招呼妇人，觅索馀光。”经大笑曰：“实如君言。”辂曰：“吉，迁官之征也，其应行至。”顷之，经为江夏太守。

睿文批注：信都令家的妇女们常常感到惊恐，轮流生病。她们请管辂来占卜。管辂说：“您家北堂西侧墙壁里埋着两具死人。一男手里拿着矛，一男手里拿着弓箭。头埋在墙里，脚露在墙外。拿矛的鬼魂主要刺人的头，所以病人总说头重得抬不起来；拿弓箭的鬼魂主要射人的胸腹，所以病人心里像悬着痛得吃不下饭。这些鬼魂白天游荡，夜里侵扰，所以女人们会感到惊恐。”主人依言挖出骸骨迁走，家中果然都痊愈了。清河王经辞官回到家乡，管辂前去拜访。王经说：“近来总觉得家里有怪事，很讨厌，想请您再给看看。”卦象占好后，管辂说：“爻象显示是吉兆，没什么好怕的。您夜里站在堂前，看见一团像燕子一样的流光飞进您怀里，嗡嗡作响，您心里不安，便脱下衣服四处张望，想找那光。”王经大笑说：“确实像您说的。”管辂于是断言：“这是要升官的征兆，很快就会应验。”不久，王经果然被任命为江夏太守。

馆陶令诸葛原迁新兴太守，辂往祖饯之，宾客并会。原自起取燕卵、蜂窠、蜘蛛著器中，使射覆。卦成，辂曰：“第一物，含气须变，依乎宇堂，雄雌以形，翅翼舒张，此燕卵也。第二物，家室倒县，门户众多，藏精育毒，得秋乃化，此蜂窠也。第三物，觳觫长足，吐丝成罗，寻网求食，利在昏夜，此蜘蛛也。”举坐惊喜。辂族兄孝国，居在斥丘，辂往从之，与二客会。客去后，辂谓孝国曰：“此二人天庭及口耳之间同有凶气，异变俱起，双魂无宅，流魂于海，骨归于家，少许时当并死也。”复数十日，二人饮酒醉，夜共载车，牛惊下道入漳河中，皆即溺死也。

睿文批注：馆陶县令诸葛原升任新兴太守，临行前众宾客齐集为他送行。诸葛原亲自取来一只燕子蛋、一个蜂巢和一只蜘蛛，放进器物中，让管辂猜里面藏的是什么。卦象排定后，管辂说：“第一件东西，蕴含生机必须变化，依附在屋檐之下，分得出雄雌，翅翼展开，这是燕子蛋。”“第二件东西，屋舍倒悬，门户众多，藏精育毒，等到秋天才能化生，这是蜂巢。”“第三件东西，颤栗着长足，吐丝结网，顺着网觅食，专在黄昏夜行，这是蜘蛛。”满座宾客听后无不惊喜。管辂的族兄管孝国住在斥丘，管辂前去探望，与两位客人同席。等客人离开后，管辂对管孝国说：“这两位面相与口耳之间都露出凶气，灾祸将同时降临，二人魂魄无处栖身，只能随流水漂泊，骨骸终将回归故里，用不了多久就会一起丧命。”果真几十天后，二人酒后乘车夜归，牛受惊失控冲进漳河，二人当场溺死，应了管辂的预言。

十二月二十八日，吏部尚书何晏请之，邓飏在晏许。晏谓辂曰：“闻君蓍爻神妙，试为作一卦，知位当至三公不？”又问：“连梦见青蝇数十头，来在鼻上，驱之不肯去，有何意故？”辂曰：“夫飞鸮（xiāo），天下贱鸟，及其在林食椹（shèn），则怀我好音，况辂心非草木，敢不尽忠？昔元、凯之弼重华，宣慈惠和，周公之翼成王，坐而待旦，故能流光六合，万国咸宁。此乃履道休应，非卜筮之所明也。今君侯位重山岳，势若雷电，而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殆非小心翼翼多福之仁。又鼻者艮，此天中之山，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今青蝇臭恶，而集之焉。位峻者颠，轻豪者亡，不可不思害盈之数，盛衰之期。是故山在地中曰谦，雷在天上曰壮；谦则裒多益寡，壮则非礼不履。未有损己而不光大，行非而不伤败。愿君侯上追文王六爻之旨，下思尼父彖象之义，然后三公可决，青蝇可驱也。”飏曰：“此老生之常谭。”辂答曰：“夫老生者见不生，常谭者见不谭。”晏曰：“过岁更当相见。”辂还邑舍，具以此言语舅氏，舅氏责辂言太切至。辂曰：“与死人语，何所畏邪？”舅大怒，谓辂狂悖。岁朝，西北大风，尘埃蔽天，十馀日，闻晏、飏皆诛，然后舅氏乃服。

睿文批注：正始九年即公元248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魏国吏部尚书何晏派人请管辂到府上，当时邓飏也在座。何晏对管辂说：“听说您的蓍草、爻象占卜非常灵验，请为我占一卦，看看我能否做到三公？”又问：“我连续几天梦见几十只苍蝇飞到鼻子上，怎么赶都赶不走，这是什么意思？”管辂回答：“那是一种叫‘飞鸮’的贱鸟，可它在林中吃桑葚时，会唱出悦耳的歌声；何况我的心不是草木，怎敢不尽忠言。从前八元、八凯辅佐舜，能宣扬慈惠和气；周公辅佐成王，夜里不敢安睡，所以能光辉天下、万国安宁。这都是遵循正道得到的应验，并不是占卜所能决定的。如今君侯您地位如山岳，权势似雷霆，但感念您恩德的少，畏惧您威势的多，这并非小心求福之道。“鼻子在卦象中属艮，像天中的高山，高而不倾危，才能长久保富贵。现在青蝇这种臭恶之物却聚集其上，位置越高越容易跌倒，行为轻率豪奢必招灭亡，不可不想到‘满必招损、盛必有衰’的道理。所以山在地上叫‘谦’卦，象征多取少用；雷在天上叫‘壮’卦，象征行事必须合乎礼法。没有损己而不能光大的，也没有行非礼而不失败的。愿君侯上追周文王六爻的旨意，下思孔子《彖》《象》的义理，然后三公之位可得，青蝇也会自行散去。”邓飏听后轻蔑地说：“这都是老生常谈罢了。”管辂答：“老生只见不生，常谈者见而不谈。”何晏说：“过完年我们再相见。”管辂回到旅馆，把这话告诉舅舅，舅舅责怪他说话太尖锐。管辂说：“和死人说话有什么好怕的？”舅舅大怒，认为他狂妄。到了第二年正月初一，西北刮起大风，尘埃蔽日十余天，不久就听说何晏、邓飏已被诛杀，舅舅这才信服管辂的预言。

辂随军西行，过毌丘俭墓下，倚树哀吟，精神不乐。人问其故，辂曰：“林木虽茂，无形可久；碑诔虽美，无后可守。玄武藏头，苍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四危以备，法当灭族。不过二载，其应至矣。”卒如其言。后得休，过清河倪太守。时天旱，倪问辂雨期，辂曰：“今夕当雨。”是日旸燥，昼无形似，府丞及令在坐，咸谓不然。到鼓一中，星月皆没，风云并起，竟成快雨。于是倪盛修主人礼，共为欢乐。正元二年，弟辰谓辂曰：“大将军待君意厚，冀当富贵乎？”辂长叹曰：“吾自知有分直耳，然天与我才明，不与我年寿，恐四十七八间，不见女嫁儿娶妇也。若得免此，欲作洛阳令，可使路不拾遗，枹鼓不鸣。但恐至太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如何！”辰问其故，辂曰：“吾额上无生骨，眼中无守精，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此皆不寿之验。又吾本命在寅，加月食夜生。天有常数，不可得讳，但人不知耳。吾前后相当死者过百人，略无错也。”是岁八月，为少府丞。明年二月卒，年四十八。

睿文批注：管辂随军向西行进，路过魏将毌丘俭的墓地，他倚靠树木低声哀吟，神情郁结。旁人询问缘故，管辂说：“树木虽繁茂，却无长久之形；碑文虽华美，却无后人守护。玄武（后山）藏头，苍龙（左山）无足，白虎（右山）衔尸，朱雀（前水）悲哭，四种凶象齐备，按理应当灭族。不出两年，应验就会到来。”后来毌丘俭果然在两年内兵败被诛，其家族遭灭。休假返家途中，管辂拜访清河太守倪太守。当时久旱，倪太守问何时得雨，管辂答：“今晚就会下雨。”当日白天依旧炽热，府丞、县令在座，皆认为不可能。到了半夜一更时分，星月尽隐，风云骤起，终于降下暴雨。倪太守于是盛情款待，与管辂共庆。正元二年即公元241年，管辂的弟弟管辰问：“大将军司马师待你情厚，你将来会富贵吗？”管辂长叹说：“我自知才命如此。上天赐给我聪慧，却不赐长寿，我估计四十七八岁便会去世；若能躲过这一关，我想做洛阳令，使街巷无遗失、百姓不鸣冤。只恐怕到那时要到泰山去管鬼，不能再治理活人，怎么办！”管辰再问缘由，管辂列举自身相术凶象：“我额头无生骨，眼无守精，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这些都是短寿之兆。又我本命在寅，出生于月食之夜，天道常数，不可逃避，人不知罢了。我前后相验死者将近百人，从未出错。”同年八月，他任少府丞；次年二月病逝，时年四十八，与他所言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