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诗译《秋日》

星辰

星期一。波鸿今天的天气很好，没有冬天的寒意。阳光洒在林子里的落叶上，水鸟游弋在池塘，几乎是秋天的感觉。

散步后回到家，看着书桌上里尔克的诗集，想想还是译一首诗吧，趁着又有了秋天的感觉，就译他的《秋日》（Herbsttag，写于1902年，编入诗集《图像之书》（Das Buch der Bilder）第一册第二部分）。

里尔克的《秋日》，可能是他在中国最出名的一首诗了，因为有几十年积累的汉译本；2021年春夏，在我通译他两部名著《致奥尔弗斯十四行诗》（Die Sonette an Orpheus，1922）和《杜伊诺哀歌》（Duineser Elegien，1922）期间，我也阅读过多篇这首《秋日》的名家译作：像老前辈冯至先生（1905-1993）和绿原先生（1922-2009），九叶诗人陈敬容女士（1917-1989），还有名号“巴蜀译翁”的德语翻译家杨武能先生（1938-），以及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北岛（1949-）。

从我的翻译原则出发，首推冯至版。

冯至先生的《秋日》译本几近完美。我的翻译只是在其基础上，从里尔克的人生经历和他的性格及德语语感出发，在词语和字序上作些微调：

里尔克是一个以忧郁和孤独为个性特征的诗人，这种个性特征明显地填满了他两千多首诗作的字里行间。然而要理解的是，他不仅仅忍受孤独，而且还刻意寻求孤独并将其作为他艺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居无定所、到处旅行、避免固定的社会交往，以便完全致力于他的文学创作，他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就反复强调了孤独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认为这是一个内在成长和创造力的必要条件。

他的同代著名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在1927年里尔克逝世纪念的演讲《告别里尔克》（Gedenkrede "Abschied von Rilke"）中这么描述他：“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些朝圣岁月里在哪里，这位自愿的无家可归者。”（Niemand wusste wo er war in diesen Pilgrimsjahren, der selbstwillig Heimatlose）

茨威格认为，这种孤独的“朝圣者岁月”，决定了里尔克的艺术成熟，成就了他后来包括《致奥尔弗斯十四行诗》和《杜伊诺哀歌》两部杰作的完成。

德语原诗：

Herbsttag

Herr: es ist Zeit. Der Sommer war sehr groß.

Leg deinen Schatten auf die Sonnenuhren,

und auf den Fluren laß die Winde los.

Befiehl den letzten Früchten voll zu sein;

gieb ihnen noch zwei südlichere Tage,

dränge sie zur Vollendung hin und jage

die letzte Süße in den schweren Wein.

Wer jetzt kein Haus hat, baut sich keines mehr.

Wer jetzt allein ist, wird es lange bleiben,

wird wachen, lesen, lange Briefe schreiben

und wird in den Alleen hin und her

unruhig wandern, wenn die Blätter treiben.

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天已然浩大。

把你的光影投向日晷吧，

让风吹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饱满；

再给它们两日南方的天，

迫使它们成熟

并把最后的甜蜜酿入浓酒。

谁现在没有房屋，就不会再建造。

谁现在孤身一人，就将长久孤独，

将醒来，读书，写长信

当落叶纷飞，将在林荫道上

心神不宁地来回徘徊。

星辰，2025.12.15 译於波鸿

秋日（冯至译）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我们来解读：

第一节和第二节，是描述夏秋之交的自然界：

这里的“主”，可以是“上帝”，也可以是大自然本身，里尔克写的是祈愿。从“是时候了”出发，我译为“浩大”，侧重于“宏大而绵长”；葡萄美酒是欧洲文化之一，第二节的语调有紧迫感而又略带伤感，但也充满了夏天最后时节成熟过程的美丽。

第三节，描述的是人（类）：

“谁现在没有房屋，就不会再建造。

谁现在孤身一人，就将长久孤独，

将醒来，读书，写长信

当落叶纷飞，将在林荫道上

心神不宁地来回徘徊。”

里尔克在写“人”，也在写“己”，或许可读成里尔克刻意的“自我孤独”，走进他的“朝圣者岁月”。

再读冯至先生的译版：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我保留了我的翻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绝对是诗的语言，已经成为《秋日》的经典句子；但里尔克没这么写，我也不想把“孤独”进行到底，门不关死，“长久”就够了。

当然也可能有完全另外的解读：

这首《秋日》隐喻人生：趁着成熟，及时收获，莫错过时机，不然就只有“心神不宁地徘徊”的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