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子城诡事录之情断元夕夜（一）

冷阳

作者｜冷阳 　　正月十五，上元夜。 柏子城的街巷被无数花灯映照得恍如白昼。红绸灯笼沿街串成长龙，莲花灯在护城河上随波摇曳，走马灯在商铺门前转出一圈圈迷离光影。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烟花炸开的脆响，混杂着甜酒酿和桂花糕的香气，织成一片繁华喧闹。 可这份热闹，却钻不进县衙西侧的停尸房。 轩辕卫城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樟脑与草药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尸体在何处？”他声音低沉，带着连夜奔波的沙哑。 “回总捕头，就在里间。”衙役提着灯笼，引他穿过外间摆放的验尸器具，“是今晨在护城河下游发现的，渔夫王老六报的案。” 停尸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石板台上躺着一个人形，覆盖着粗白麻布。轩辕卫城走近，缓缓掀开布角。 灯光映出一张女子的脸，苍白如纸，却仍能看出生前的姣好容颜。她约莫十七八岁，黑发湿漉漉贴在额前，双目紧闭，唇色发青。身上穿着锦缎袄裙，料子不菲，此刻却浸透了河水，沉重地贴在已然僵冷的躯体上。 轩辕卫城的视线落到女子右腕——一只翡翠玉镯在昏暗中泛着幽光。他瞳孔微缩，伸手轻轻托起那只手。玉镯内壁刻着细小字迹：“柳氏剪秋”。 “柳家小姐。”他喃喃道。 “正是柳员外家的独女，柳剪秋。”衙役低声补充，“柳家已派人来认过尸，柳夫人当场昏厥，柳员外……柳员外坚持要见总捕头您。” 轩辕卫城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尸体上。他仔细检查颈部、手腕，翻开眼睑查看，又轻轻拨开湿发检查头皮。没有明显外伤，没有勒痕，指甲缝里干净，不像搏斗过的痕迹。 “仵作怎么说？” “初步验看是溺水身亡，肺里有水，符合溺死特征。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夜子时至丑时之间。”衙役顿了顿，“但有一点奇怪……” “说。” “柳小姐的右手紧握成拳，怎么也掰不开。仵作不敢硬来，怕毁了证据。” 轩辕卫城俯身，轻轻托起尸体的右拳。手指僵硬地蜷缩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取过旁边托盘里的一把细镊子，小心翼翼探入拳眼缝隙。 一点细微的阻力后，拳心缓缓松开，掌心里，躺着一枚铜钱。 不是普通的制钱，而是一枚特制的“上元吉钱”，一面铸着“岁岁平安”，另一面是并蒂莲花的图案。这种钱币每年上元节前由柏子城几家大商号联合铸造，赠与城中百姓讨个吉利，并不值什么钱，却因图案精美颇受喜爱。 轩辕卫城用镊子夹起铜钱，凑近灯下细看。钱币边缘有一抹暗红色，像是干涸的血迹，又或许是朱砂印泥。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油纸，将铜钱仔细包好。 “昨晚柳小姐可有人陪同？” “据柳家下人说，柳小姐昨夜是与丫鬟春杏一同出门赏灯的。但子时前后，春杏称与小姐被人群冲散，独自回府时小姐还未归家。柳家派人寻了一夜，没想到……” 轩辕卫城重新盖好白布，转身往外走：“带春杏来见我。还有，去仁心堂请柏大夫。” 衙役一愣：“总捕头，这尸体已经验过了……” “柏子仁验尸，看的从来不只是死因。”轩辕卫城脚步未停，“况且，柳家与柏大夫有旧，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他一声。” 仁心堂的后院与街上的喧闹宛如两个世界。 柏子仁刚送走最后一位来取避瘟散的老妪，正收拾着柜台上的药材。他一袭长衫洗得发旧却整洁，眉眼温和，十指修长，分拣药材的动作行云流水。若不是柜上“仁心堂”三字匾额和满屋药香，说他是个教书先生或许更贴切。 敲门声响起时，他正指使着姜氏姐妹将晒干的草药逐一放入药柜。 “柏大夫，总捕头请您去一趟停尸房。”衙役站在门外，神色匆匆。 柏子仁动作顿了顿：“可是出了命案？” “柳家小姐……昨夜溺毙在护城河。” 柏子仁的手指微微收紧，艾草梗发出轻微的断裂声。半晌，他轻声道：“容我取些器具。” 他转身入内室，出来时提着一个木箱，里面整齐码放着银针、小刀、瓷瓶和几卷干净白布。路过前堂时，他驻足望了望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画——那是柳员外三年前所赠，上书“妙手仁心”四字。 那时柳剪秋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随父亲来医馆道谢，因风寒被他治愈。她躲在父亲身后，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满屋的药材柜。 “走吧。”柏子仁轻声说。 停尸房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丫鬟打扮的少女，眼睛哭得红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另一个是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脸色铁青地坐在一旁的便是柳员外。 柳员外看见轩辕卫城，立刻站起身，“轩辕捕头，你一定要查清秋儿是怎么死的！她不会无缘无故落水，绝不会！” 轩辕卫城扶住他：“柳公放心，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但有些事需要问清楚。春杏，你再说一遍，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丫鬟春杏抽泣着：“昨夜小姐说想去赏灯，老爷夫人本来不许，说人太多不安全……但小姐执意要去，夫人便让我陪着。我们去了朱雀大街看舞龙，又去河边放莲花灯……” “什么时候走散的？” “大约……大约亥时三刻。小姐说想吃糖画，让我去买。我买回来就找不到她了，人群太挤……我在附近找了半个时辰，实在找不到，只好先回府禀报……”春杏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柏子仁此时已戴上皮制手套，正在检查尸体。他动作轻柔，银针探入鼻腔、口腔，又翻开眼睑仔细观察。轩辕卫城注意到，当柏子仁检查到死者右手时，眉头微微蹙起。 “卫城，”柏子仁直起身，“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停尸房外间的角落。柏子仁压低声音：“确是溺亡，但有些蹊跷。她指甲缝里有丝线残留，像是锦缎织物，与她身上衣料不同。另外，右手腕部有轻微淤痕，形状特别，像是……被某种有棱角的硬物扣住过。” 轩辕卫城想起那枚铜钱：“她手里握着一枚上元吉钱。” 柏子仁沉吟片刻：“上元夜，年轻女子，溺水，手握吉钱……这让我想起一桩旧事。” “什么旧事？” “大约二十年前，也是上元夜，柏子城曾有一位富家小姐落水身亡，手里也握着类似的钱币。当年那案子……最终以失足落水结了案。” 轩辕卫城神色凝重起来。他在柏子城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说过这桩旧案。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衙役匆忙进来禀报：“总捕头，外面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非要闯进来，说是……说是柳小姐的友人。” 话音未落，一个青衫身影已冲了进来。来人约二十岁上下，衣衫单薄，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剪秋……剪秋在哪里？”他声音嘶哑，目光扫过停尸房，最后定格在白布覆盖的尸体上。 柳员外猛地站起，怒喝道：“江南鹤！你来做什么？！” 名叫江南鹤的书生对他的怒斥充耳不闻，一步步走向石板台。轩辕卫城抬手拦住他：“你是何人？” “我是……她的朋友。”江南鹤盯着白布，眼眶通红，“让我看看她……求您了。” 轩辕卫城与柏子仁对视一眼，缓缓让开。江南鹤颤抖着掀开白布一角，当看到柳剪秋苍白的脸时，整个人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昨晚……”他声音哽咽，“昨晚我们还在一起赏灯，她还说……还说要我教她画梅……” “你们昨晚在一起？”轩辕卫城敏锐地抓住重点，“什么时候？在哪里？” 江南鹤仿佛听不见他的问话，只是痴痴望着柳剪秋的脸，喃喃道：“你说过要看今年朱雀大街最大的那盏走马灯……我攒了三个月工钱，昨天终于买到了簪子，想送你……为什么不等我……”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简陋的桃木簪，簪头雕成小小的梅花形状，做工粗糙，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柳员外冲过来一把打落木簪：“就是你！定是你这穷书生诱骗我女儿！秋儿最近魂不守舍，我就知道有问题！说！昨晚你对她做了什么？！” 木簪落地，断成两截。江南鹤盯着断裂的木簪，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凄凉：“我对她做了什么？我……我连牵她的手都不敢，怕唐突了她……”他抬起头，直视柳员外，“柳公，您可知剪秋真正想要什么？不是锦衣玉食，不是深宅大院，她只想自由自在地活着，看遍四时风景，画尽人间百花！” “放肆！”柳员外气得浑身发抖，“来人！把这狂徒给我赶出去！” 衙役上前要拉江南鹤，他却猛地挣开，从怀中掏出一卷画纸：“这是剪秋送我的画！她说等开春后，要和我一起去城南画杏花！” 画纸展开，是一幅水墨梅花图，笔法虽稚嫩，却自有灵气。右下角题着一行娟秀小字：“赠南鹤兄，愿君如梅，傲雪凌霜。剪秋。” 柳员外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一时语塞。 轩辕卫城接过画，仔细看了看，又望向江南鹤：“江公子，昨夜你与柳小姐分别时是何时？在何地？” 江南鹤渐渐冷静下来，声音仍带着颤抖：“大约是亥时。我们在望仙桥附近赏灯，剪秋说有些乏了，想回家。我说送她，她说春杏就在前面卖糖画的摊子附近等着，不用我送……”他闭了闭眼，“我该坚持送她的……我该坚持的……” “然后你就回家了？” “没有。”江南鹤摇头，“我……我去了一趟城隍庙。” “上元夜去城隍庙？” “是。剪秋曾说想要一枚上元吉钱作纪念，但今年发放的吉钱早已领完。我听说城隍庙的老庙祝每年会私藏几枚，便想去求一枚，想给她一个惊喜……”江南鹤苦笑道，“谁知老庙祝不在，我在庙里等到子时也没等到人，只好离开。” 轩辕卫城心中一动：“你求到吉钱了吗？” “没有。”江南鹤茫然摇头，“总捕头为何问这个？” 轩辕卫城不答，继续问：“你离开城隍庙后去了哪里？” “直接回家了。我家住城西梧桐巷，从城隍庙回去大约要走两刻钟。” “可有人证？” 江南鹤沉默片刻：“没有。我独自居住。” 柳员外冷哼一声：“无人作证，谁知道你是不是害了我女儿后编造谎话！” “我没有！”江南鹤激动道，“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伤害剪秋分毫！” 眼看又要起争执，柏子仁忽然开口：“江公子，柳小姐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或是提起过什么特别的事？” 江南鹤愣了愣，努力回忆：“剪秋她……最近似乎有些心事。我问过几次，她只说家中有些烦扰，不便多说。但三日前，她突然很高兴地告诉我，说事情或许有转机，等她父亲气消了，就能……” “就能什么？”柳员外厉声问。 江南鹤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就能允我上门提亲。” 停尸房里一片死寂。油灯灯花“噼啪”爆了一声，在墙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柳员外脸色变幻，最终颓然坐回椅子，喃喃道：“荒唐……荒唐……” 轩辕卫城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已有计较。他命人先送柳员外回府，又安排江南鹤暂留衙门配合问话。待众人散去，停尸房里只剩下他和柏子仁。 “你怎么看？”轩辕卫城问。 柏子仁正用白布重新盖好尸体，动作轻柔如对待熟睡的婴孩。“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柳小姐之死，恐非意外。” “因为那枚铜钱？” “因为那枚铜钱，也因为二十年前那桩旧案。”柏子仁洗净手，慢条斯理地擦干，“卫城，柏子城太小了，小到藏不住秘密。二十年前那桩案子发生时，我虽然年幼，却还记得一些细节。那位小姐手里握着的，也是一枚特制的上元吉钱。” 轩辕卫城皱眉：“为何我从未听说？” “因为柳家。”柏子仁望向门外沉沉的夜色，“二十年前溺亡的那位小姐，姓苏，是柳员外原配夫人的亲妹妹。也就是柳剪秋的小姨。” 油灯忽明忽暗，映得柏子仁的脸半明半昧。 “当年那案子，柳家压下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