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走了万里——驻村笔记（连载十四）/卢瑞龙

木槿记忆

2023年12月25日 吃过早饭，正准备去走访。 手机一响，看了看，原来是刘大雅老师发来微信，跟我分享了她十一月二十四日发表于湖南日报上的组诗《水晶花》。 那组诗，是她年轻时候写的。多少年过去了，她说都恍然已如梦。 多少年虽已过，但文字依然馨香。可能，那个女孩儿，在某个姣好的月夜，又或者是在某个沁润着栀子花香的蓝色清晨，把她的一百万种心绪和诘问，用分行文字，寄托在鸽子或燕儿的翅膀上，轻盈而曼妙地在天空里飞。那么纯粹、洁白、娟秀而灵动。 难怪湖南日报一见就欢喜，我以为，谁的青春年月不飞红？湖南日报是呀，刘大雅老是是呀，我也是呀。 一九八四年九月，我带着一口楠木箱、一个小铁桶、一床被子、一个黄布书包以及高考不如意的失意与落寞，一个人，搭乘班车，从猛洞河畔，去到沅江畔的常德市，读一所名叫常德地区供销学校的中专。 在学校的第一个夜晚，我无以成眠。我躺在床上，痴痴地凝望着星空。我的孤独的泪，它不知觉地渗出来。我想：那个少年，他沉落了，他要和想要的梦想，说永别了。 两年，好像就是眨了一下眼睛那么短暂。两年，好像有一辈子日日相继那么漫长。青春的年月，摇呀，摇，晃呀，晃，像一只船儿，起伏着，颠簸着，不知去向何方。 是语文课，给了我以慰藉。是教语文课的刘大雅老师，给了我以抚摸。 语文课上，作文湖南师大中文系的翘楚，她给我们讲授相关的课文。多余的时间里，她还给我们分享一些真正的诗人作家轶事以及他们的作品。 她给我们读裴多菲的《谷子熟了》——谷子熟了/天气每天都很热/等到明天早晨/我就去收割/我的爱也成熟了/很热的是我的心/亲爱的/但愿你/就是那收割的人…… 她给我们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仅如此，她还常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诵我的作文。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深情的声音里，我的泪，在闪动…… 不仅如此，课余时，她还和我去德山的田野里、丛林里和青草地散步。那时的风儿啊，像一双温柔的手，轻抚在脸上。那时的夕阳啊，像颗桔子，圆润又甜润…… 多少年后，在一篇名叫《喜欢》的文字里，我深情地写下：……喜欢莲花池畔的湘北天空，被常德供销学校财会九班的男孩女孩望断。喜欢道路两边绿荫的泡桐间，浓烈地响彻着辟哩啪啦的珠算。喜欢二0一寝室里的八个男孩，一一议论过班上所有的女孩，在无数不眠的夜晚。喜欢语文老师刘大雅讲述徐志摩的诗篇，在和康桥的说再见里，她长长的乌黑的发辫，她眯眯的笑意的双眼，她巧巧秀秀飘飘的身段，她柔柔轻轻软软的语言，都和至纯至洁相连，都和刻骨铭心有关…… 多少年后，回望一些年月，它们还是那么斑斓璀璨，青葱生动。 多少年后，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我总是情难自已地泪水盈盈，衷情纯净。 多少年后，好多人散了，好多事淡了。 多少年后，我心底的烟云依然袅娜着升腾。 我对刘大雅老师说：文字，是的，我会一直写下去的文字，它永久地联结了我们。它是我的唯一支撑，它是我生命中的另一个我。 是的，山水万千，文字生生不息。 这些细碎的文字，惟愿刘大雅老师不嫌弃。 致敬刘大雅老师，遥祝安好！ 2023年12月26日 今天走访，在酉水岸边的一个弯处歇了一会儿气。 其间翻看手机才得知，县融媒体的《山水保靖》昨天发表了我二0二一年时写的一篇散文《温柔的河湾》。 安静地读了一会儿，才惊觉，原来，眨眼间，到保靖已三十七年了。 《温柔的河湾》 一 这个碧水蓝天的酉水河湾，就在保靖县城的东北边。她有名有姓，她叫龙马嘴。 《保靖县地名录》里说：县城东北酉水河北岸有山形似龙，南岸有山形似马嘴，故名。 汤汤酉水千里，在湘西，她唯一穿过了保靖县城，独独于此回环、缠绵。 这个河湾里，酉水慢下来、静下来，她柳步轻移，微微、漾漾。她踮起脚尖，只那么一亲、一吻，初初的爱恋就细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推涌，就栀子一样一朵一朵地绽开。 这个河湾里，我曾以《恬静》为题，写过几粒分行文字： 酉水脉脉千里流／竹坪凄凄万古愁／船泊半湾动涟漪／秋雁长空无踪迹／艨艟溪口说艨艟／伶仃人儿叹伶仃／来日陌上花开时／鹤舞春风当逢君 二河湾里有座庙，叫地母庙。 庙既小，且空落到只是某种意象的存在。却因从来都凝心聆听并守口如瓶，年长月久里，倒也有人儿络绎，将心思托付与寄寓给某些虚无的神、洁净的神、善良的神、神圣的神。 庙的西上方有一块巨大的石壁，独立葳蕤，兀自而成小山。 有一个夜晚，天空没有星月。我和一个不算认识的人儿，坐在小山顶上面，挽住了一段漆黑又萌动的时光。 她抽着烟，烟头的明灭，像我们言出于衷又不着边际的细语，一闪一闪。 有一刻，我的手，漫过她的秀发。最终，却在她的脑后，滑了一个很好看的弧。 后来，我们下到庙里，信马由缰地在夜色里一寸一寸地游渡。 她的烟圈，和河里袅起的薄雾一样轻轻缭绕。我的手，藤一样蔓过去，却缠住了小路上假装成松枝样子的水泥栏杆。 夜默，水静。远处的灯光划过来，像一根燃着的火柴，端详与打量着默的夜。又合着静的水，涂抹着松散的故事情节。 故事没有结局，或者其实，它原本就没有发生。 三一个上好的冬日早晨，我悄悄溜到那块大石壁上的柏树林里。 林子里那些不知名的灌木荆棘、那些黛黑色的岩石泥土、那些青翠翠的白菜萝卜以及那些跳跃或歇息的鸟儿，都安安静静地，呆在我身边，让我消消停停地，想一些心事。 而冬阳，也懒洋洋地绻伏着。河面上的白雾，正一丝丝地袅娜、弥散。林子里湿漉漉的空气，满是清新又鲜润的水果味的香甜。 翻不尽的山，靠不清的岸。理还乱的想，剪不断的念。一扯就断的线，转眼就散的缘。 那时，对河南岸，人烟正繁。 四那个夏夜里的风，真凉爽。 当然那是夜色渐浓的一些当口，那需要一点儿耐心和长时间的等待。 风不知起于何处，但它必得路过河湾上游一点儿的酉水大桥。 我和她就在第八个或者第十个栏杆处，等吹拂、等摩挲、等轻轻吻、等馨馨拥。 那时，几颗星星正亮着，月色也很好。我忘了我不知为什么抬起手，又指着夜空里的什么。 反正有刚好放了夜学的一群豆蔻哗然而过。其中一个声音飘过来：那个男的在发誓。 我自然就是那个没发誓却又在发誓的男的。 调皮的孩子、可爱的孩子、月光下的孩子、岁月深处的孩子。现在，当也在发过誓后，知天命了吧？ 五眨眼间，到保靖已三十五年又八十六天。 玖月晞周媛在《亲爱的弗洛伊德》里说： 来的时候，一个一个都好好的，怎么，就都回不去了。 2024年1月1日 今日元旦，懒觉以纪。 轻闭门扉世间安宁 妻子剥着脐橙儿子扯着鼾声我在文字里赶路 我一直在找寻那个明媚的春天那双清澈的眼睛薄雾缭绕着蓝色的清晨黄鹂的啼鸣穿透云层少年的钟情多么认真 风儿从窗子的缝隙间挤进来阳光从窗子的缝隙间挤进来故人在遥远的天边故乡在遥远的天边这一刻，多么平缓，多么宁静 有必要打开浴室的门花洒像花儿一样缤纷洗发液、护发素、沐浴露赎罪一样地洁净并抚摸全身紧闭双眼紧闭双唇静息屏声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和饶恕没有什么不可以拥抱和亲吻 小鸟、流水、烟云这些都不足以表达岁月和年华浅笑、泪水、发呆这些都不足以表达欢喜和悔恨 静默、凝眸，只有心跳很多年以后，是的，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可能会轻轻地轻轻地说：我来过，我爱过你！ 2024年1月4日 今天，得分行文字几粒：《我的欢喜》我的欢喜，不仅是大车小车开进村部的门庭 我的欢喜，不仅是出阁远嫁的甜润的脐橙 我的欢喜，不仅是吊车在村部做着的小小工程 我的欢喜，不仅是柑橘贮藏库的即将落成 我的欢喜，不仅是宽阔的炒砂公路的向前延伸 我的欢喜，不仅是这个平淡无奇的冬日的早晨 我的欢喜，不仅是村民蒋云晖家土鸡的啼鸣 我的欢喜，不仅是村民田太亮门前池鱼的欢腾 我的欢喜，不仅是村民贾执的新居长势喜人 我的欢喜，不仅是村民胡小兰小卖部的灯火通明 我的欢喜，不仅是村民饶峰小酒厂高粱酒的香醇 我的欢喜，不仅是村秘书陈志珍的耐烦细致认真 我的欢喜，不仅是村支书彭司建熬夜加班的身影 我的欢喜，不仅是我走访敲开的一家一家的大门 我的欢喜，不仅是我走过的脐橙园的每一条小径 我的欢喜，不仅是我爬上山顶打望这命里的山村 我的欢喜，不仅是我看见打工的村民们年节回奔 我的欢喜，不仅是我穿透长夜的黑亮黑亮的眼睛 我的欢喜，不仅是我心底的不曾染尘的蜜意温存 我的欢喜，不仅是我蹉跎年月后的自我拯救觉醒 我的欢喜，亲爱的人啊，我多想有一天说给你听 2024年1月6日 好不容易有个周末，一大清早，却往村里赶。 镇政府临时召开迎接国检工作安排部署会议，所有驻村工作队员必许参加。 县政府不时取消双休。可以去翻看劳动法，但问题在于，你还想不想端饭碗。我对自己说，也就是讨吃，罢了，讨吃，哪儿那么容易。 忽忽想到多年前看过的电视剧《雪山飞狐》，田归农霸占了苗人凤的妻子南兰，目的就是为了弄到藏宝图。可他不知道的是，那藏宝图就藏在南兰日日佩戴的凤头珠钗之中。他终究没有获得过南兰的芳心。终究，他的自杀，更多的应该源于羞愧，以及羞愧并发的绝望。 特别欢喜一首名叫《奉献》的歌曲，它吟咏道： 长路奉献给远方/玫瑰奉献给爱情/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 白云奉献给草场/江河奉献给海洋/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朋友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不停的问/我不停的找/不停的想 白鸽奉献给蓝天/星光奉献给长夜/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小孩 雨季奉献给大地/岁月奉献给季节/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爹娘 会后，独自去里耶古镇买菜。工作队三个人的饭食，简单而凡常，裹腹而已。 猪肉，鸡蛋，豆腐，大蒜，香葱，生姜，辣椒，白菜，波菜，玉米，酸菜……林林总总的，不过也就粗茶淡饭，五谷杂粮最养人。 近得菜市场附近，就看见宽洁的石板街的人行道上有一众七老八十的翁，在晒太阳，摆龙门阵。 他们或立，或蹲，或坐，自然地围成散乱的一个圆圈。圆圈中没有舞台，但他们自娱自怡的眼神，都齐齐地落于其间。 我忍不住停了一霎，我张开耳膜。 “听到讲俄罗斯和乌克兰还在打，两兄弟，打什么卵哦。 “听到讲王二佬家婆娘打工和野男人跑了？姑娘家硬是出门不得。 “莫讲那些，莫讲那些是非小话，传出去了不好。 “张老大屋里儿子过几天接婆娘，你们送好多人情？ “这个怎么讲，人情嘛，各送各的。 “搞杯烟，这个烟好吃得像卵形的。 “你那个烟有卵吃场，我这个烟才好吃。 “你那个卵烟硬好吃得很，吹牛麻皮不怕破。 “莫闹，莫闹，各逮各的。” …… …… 有一刻，我虚无地抬起头。 天空，被淡白的云朵铺满，阳光躲在它的后面，正静静地描写暖冬。 南风不会来。北风，也未吹。这个难得的空闲处，人世间，它不摇也不摆。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禁一莞尔。2024年1月8日 周末不用驻村，可以回城休息了，好难得。 《上午日记》又一天活着醒过来定了定神抽了一支细支的南京香烟 读了一小会儿范雨素的《久别重逢》她说：我只写这一本书我要写我心里的东西她说：人生是颗菜籽命落到肥处是棵菜落到瘦处是根苔 读完了诗人刘川的《开口说话》和诗人刘棉朵聊了一小会儿天纸上相逢，中间无酒，也无茶寒风吹它的冷钟表嘀它的嗒 买了一碗豆浆，一根油条灌了三十九斤六两香肠去超市看了一下做工的妻子给碗筷洗了澡，又给自己洗了个澡小儿子还在鼾声大作接了一通无关紧要的电话发了几条重要的信息痴下来时，又抽了两支南京 小说里的人物，走不出他的宿命满心欢喜的是，诗歌里的丰沛与精致此时，狗一样蜷在沙发上我分着行，松散地记下这些文字我的文字，它们和我一样无用地飘着，摇着，哭着，笑着它们无力开花，也无力结果它们只是走啊，走啊，走 如果可以明天我还是愿意活着醒来 2024年1月11日 脐橙丰收了，村部每天都很热闹。 大车来了，小车又走，它们就像，河里腾起的浪花。村里年长一些的男女，多来帮忙，他们摘的摘，拣的拣，选的选，装的装，搬的搬，他们的笑脸和脐橙一样，金红金红的。而冬阳，有些朗。而冬风，只略略地一轻寒。 我有时专心地看那一颗颗的脐橙，有时和做工的他们说一下笑，有时也看看对河的山峦及至更辽远处的天空。 很热闹很热闹的场景，掩藏了四季的艰辛。脐橙远嫁，不过只是一块多钱一斤，除却所有的成本与心血，所获薄如蝉翼。所有的宣传、推介以及科技与品牌之路，还有极漫长的路要走。 种田的，种果木的，但凡在地上刨食，莫不穿个衣，裹个腹。世上的文字，多喧嚣而虚无。 有一刻，有很多刻，是的，我很惭愧，我也很疼痛。但是，我还是心生一些些的欢喜。我的欢喜，是真欢喜，尽管，它终究是个空欢喜。 我想，我不过是个用鼎罐煮文章的半个书生，我喝她的奶，吃她的饭，流她的血，可我又为她做了些什么？ 我想，我的文字，还不如廉价的脐橙值钱，它们甚至当不得一口水一碗饭，可为什么还那么轻狂而虚妄？ 我是如此地多余而可笑，可是，我不能辜负啊，我并不属于我自己，我也并不能，就此罢休。 还是送一送远嫁的脐橙吧，愿它幸福，阿门！发现了两棵连体脐橙，特别让我动容，我想： 亲爱的可不可以这样牵你的手呢 天色向晚。 此时，这些行将远嫁的脐橙，它们挤着，挨着，拥着，抱着，静静地坐在村部的坪院里。 这是它们在故乡停留的最后一夜，明天天亮以后，它们将天涯海角，山长水阔，就此别过。 在凝视了它们很久以后，我搬来一只白色的小凳，在它们的身边坐下。它们看了我一眼，它们金红的脸颊上都露出了羞赧的笑。我也回了它们一个微微的笑。我不说话，我不想打扰它们。风儿掠过池塘，池面波纹不惊。 它们自顾地窃窃私语，声音小到我听不见。它们又或沉默着，温柔到无需言语。从前的光景里，生长在同一片山坳上、山坡上和平地上，共饮朝露、阳光和雨雪，何曾想过，长发及腰时，有朝一日，天各一方，咫尺天涯。 坐了很久后，我掏出一支细支的南京香烟。我抽了一口，我抽了个寂寞。忽忽觉得自己像个伴娘，一个不请自来的，多情的伴娘。 心里不知觉间，就现出一首叫着《牵手》的歌——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我默默地唱给它们听，它们静静地听。唱着，唱着，我觉得，自己也要远嫁了。 又突然想到蔡文姬，想到胡笳十八拍：……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销影绝兮恩爱遗……鼻子有点儿酸时，就移眼村部马路对面的在建脐橙贮藏库，那儿，几个做工的人，正在空地处，燃起一堆柴火，那火光熊熊，又有些汹汹。 再抬望天空，无月，却有几粒，珠子一样的寒星，在眨着，明灭的眼睛。 不时有车辆喧哗而过，又有狗吠如鸣，它们，在撕扯着夜。但夜色，是浓稠而丰茂的，它的厚度，足以疗化万千的噬咬。 坐得久了，到底是有了几许寒凉。我想，这可能是年岁渐长闹的。我又想，这更可能是孤独闹的。 脐橙啊，再见，今夜，我伴陪过你。 2024年1月13日 今天，我决定趁着上好的阳光剥开一块石头从脐橙园里捡来脐橙模样的石头 我想看看它有没有菊花一样的脐橙的瓣草莓一样的脐橙的甜我想看看它还记不记得少年刻在枫树上的名字那个名字是不是已经长大少年是不是还手执书卷在字里行间暗自欢喜又泪落如雨 我想看看它还记不记得背猪草的阿芸跌了一跤的阿芸她的伤口深不深疼不疼我想看看它还记不记得多年的时光已芳草凄凄回去的路该往哪儿走我想看看它还记不记得那些失眠的长夜算不算是渡口我想看看它是天生哑巴还是天生傻瓜它有没有见过江湖和神灵 我剥呀剥呀剥，直到天色已黄昏直到指甲已出血最后，我决定放过它它和我一样孤苦伶仃它是不说话的我我是喋喋不休的它2024年1月20日 今天，《团结报》发表了我多年前写的一篇文字——《喜欢》。 坐在村部大厅里，自己静静地又读了一回，我很喜欢。 《喜欢》 一喜欢知了在黄昏时突然变得沉默乖巧，若无其事地装蒜。喜欢炊烟背着双手，在瓦背上神清气爽地悠闲。喜欢鸟儿落巢、羊儿归圈、牛儿回栏。喜欢父亲母亲喊儿女回家吃饭。 喜欢月儿的笑脸和她的眉毛弯弯。喜欢星星眨着眼睛一闪一闪。喜欢蛙声像洞穿黑夜的鼓点。喜欢龙门阵的从不厌倦永不消散。喜欢男女老少对今天的梳理和对明天的划算。 喜欢萤火虫不停地飞转，在对一棵棵树和一张张脸的环绕里，划下幸福而温暖的光圈。喜欢夜半了外婆还为儿孙留着的煤油灯，正点亮着门口的小路和坪院。 喜欢长在肉里的寨子。 喜欢刻在骨里的童年。 二喜欢下课铃声起伏有致的长长短短。喜欢操场边上荡来荡去的秋千。 喜欢河边的晨雾弥漫。喜欢有一些些的心思从我背英语单词的码头缝隙钻出，逃向后山。喜欢后山的小路上，一样背着英语单词的李二，假装偶然被我遇见。 喜欢莲花池畔的湘北天空，被常德供销学校财会九班的男孩女孩望断。喜欢道路两边绿荫的泡桐间，浓烈地响彻着噼里啪啦的珠算。喜欢201寝室里的8个男孩，一一议论过班上所有的女孩，在无数不眠的夜晚。喜欢语文老师刘大雅讲述徐志摩的诗篇，在和康桥的说再见里，她长长的乌黑的发辫，她眯眯的笑意的双眼，她巧巧秀秀飘飘的身段，她柔柔轻轻软软的语言，都和至纯至洁相连，都和刻骨铭心有关。 喜欢燕子细语呢喃。喜欢轻风吹皱池面。喜欢花儿，映照过少年。 三喜欢故意逗你生气时，你在后面撵。喜欢看你流泪的眼，如挂满了露珠的兰。喜欢你的双手，绕向我的腰际，像一道围住一园玫瑰的栅栏。喜欢贴着我的耳鬓的你滚烫的脸。喜欢你温软的鼻息，桂子一样的芬芳。喜欢你的轻言细语，桃花一样飘过来、飘过来。喜欢你我的十指相扣。喜欢你扬起头，微闭双眼，笑向长天，漫漫的风景，都被我看见。 杜鹃开了，紫薇开了，秋菊开了，冬梅开了。然后，雪花也开了。最后，我开了。我开了，你也就开了。轮回的岁月里，多少的心甘情愿，我都一一喜欢。 四云在天上飘。水在地上流。 就在你身后。就在你心口。 喜欢读诗。喜欢坡上吃草的绵羊和地里耕种的水牛。 喜欢歌唱。喜欢隔壁超市里打折时攒动的人头。 喜欢茉莉。喜欢你拢起汗湿的秀发时纤纤的手。 喜欢虚无。喜欢拥有。 喜欢从前。喜欢往后。 尽管半生，体无完肤，不堪卒读。尽管遗憾，写满路途。我还是，无尽眷恋，走过的春与秋。 喜欢。喜欢。喜欢。 我的喜欢，这一生，不够；这一世，也不够。 2024年1月22日 入夜，在租住的三楼屋子里，窝进被子，翻看旧照片。 那时的青山，苍翠巍峨。那时的绿草，丰茂妖绕。那时的河流，泛着碧波。那时的船儿，轻轻唱和。那时的秀发飘飘。那时的眸子就像葡萄。那时的微风啊，轻拍着一阵又一阵的心跳。有些人儿，远了淡了。有些人儿，离了分了。有些人儿，去了天堂。有些人儿，还在这世上狼狈地走着。看着看着，就笑了。看着看着，就哭了。看着看着，就默了。岁月长长，是谁，在轻轻扯着我的衣角。路途遥遥，是谁，在轻轻地为我唱着。如果今夜的黑暗可以掩映我的不眠，如果我的不眠可以抵御眼前的冰寒，如果眼前的冰寒可以凝结昨日的年少轻狂，如果昨日的年少轻狂可以消融我的万般不堪，那么，我会愿意，愿意一千零一次站起来，重返。我问我，不言。 我问河，不语。我问山，还是沉默。2024年1月24日 好冷呀。 想起那年，也是一月，曾去老司城玩。 那年一月，在老司城闲逛。散散地，漫漫地，煞是无聊。关于山水，我的观赏，已然疲惫，再无寄寓。关于人文历史，那太纵深，烟云迷雾，折戟沉沙的，外加今人又多各执一词，振振有理，让我觉着旋晕。冬光不明媚，我也无力。可是，然后，我就看见了一个搬砖的人。忽忽就提起了些些兴致。他古铜古铜的，脸上挂着并不卑微的笑，他的腰板微弯，谐和地般配着他的搬砖活什。他头上的汗帕和身上的汗褂，让我想起了一辈子拉板车的已逝去了多年的祖父。他拉开的弓步架式，又让我想到母亲从前除玉米草时的模样。这样的与劳作相关的塑现，真是让我满心欢喜。更重要的是，他不说话，他守得住秘密。如果，我把我的爱和恨说给他听，他保准不会泄露一颗字，给那些青面獠牙的世人。所以，对视了一阵后，我更亲近了他。我右手搭在他左肩上，左手拉着他的左胳膊，像是抚摸，也是执挽。这让我感到娇，也感到依靠。而且，我还露出了浅浅的笑。想必，你也知道，在尘世，我们是多么难得一笑。当然，我想说的是那种滥殇于心底的清泉的笑。又当然，是在某个陌生的境地和莫名的时分。 雪儿，雪儿。 我盼的，我念的，当她来临，我总是，姗姗，赧赧。 雪儿，雪儿。 当我由一种亲爱，抵达另一种亲爱，你可知道，我的泪水涟涟，我的胼手胝足，我的前生今世，我的万水千山。 雪儿，雪儿。 你可不可以，在我的人世间，多看几眼，多住几天。 2024年2月6日 省，叫湖南省。县，叫保靖县。村，叫马湖村。人，叫李正芳。 这些地方和人儿，都与我的生命有着亲密的关联。 前些天，李正芳邀约我：卢老师，腊月廿七你和庆弟来我家喝杯酒呀。原来，是她胞兄的新居落成又兼她博士学业即将完成。她口里的庆弟是我的次子卢庆。我二话没说，即表示一定欣然前往。 本来，今天应有一场愉悦的行程。却因驻村以及冰雪阻隔路途，而生却无奈与遗憾无数。 认识李正芳，是二0二0年。那时，我正兼着地方文学季刊《天开文运》的责任编辑。她有一篇散文作品，端呈在我的笔下。我就像模像样地捉开了刀。我圈了又划，至其文尾，才发觉原来是一场自以为是，我根本改不动。其文思与字里行间的缜密，丝丝入扣，滴水不漏。终究，我删去了圈与划，完壁归赵。 因为欢喜与惜才，于是，就加得了其微信。于是，就有了忘年的小交流与小交往。 那时，她正在河南大学读研。又那时不久后，她又考取了兰州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当她把博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送给我看时，我竟欢喜得落了泪。你所不知道的是，我想到了自己从小到大一路求学的深深浅浅。你所还不知道的是，人年纪大了，总是眼睛水浅。 然后，至今，因为琐事，更因为两三年的新冠疫情，又阻断了一次又一次的约见。想来，好事也是从来就多磨呀。 次子年少，大学三年级了，还逆，还拧。却又因我希望他能走考研之路，而心里纠着结着。 于是，转而寄望于李正芳。这或者也是另一种曲线救国，及至围魏救赵吧？ 李正芳满口应承，又说：卢老师，你想，当一个博士姐姐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该是怎样一种激励与感召呀。于是，我竟小激动到放心落肠。 昨天，李正芳发了几张她胞兄新居贴有新联大红灯笼的图片和一个风雪的小视频给我。以慰我们今天的又一次不能相见。 那联上的笔墨，似乎并不咋地，她说是村里一个老爷爷写的。我说，好呀。我说好呀的同时，其实看见了漫天风雪与冰寒里的满满幸福与喜庆。 李正芳说：卢老师，这一路，不容易，我终于读出来了，我都要三十岁了。我说：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但终究是出落了，祝福你的天地，又将掀开新的一页。 昨天，约了年后相见时，李正芳还说：卢老师，下次叫您喝酒就应该是我出嫁了。我说：你出嫁，我一定去喝口酒。你看呀，人老了，终是不中用，说完这一句，眼睛又有点儿湿润了。 吾家有女初长成。 深深地吸一口气，穿过冰雪。看茫茫大地，江山娇，女儿红。 2024年2月8日 眨眼就要过年了。 年节时分，大街上忽忽热闹了起来。 摩肩接踵，人潮汹涌。一条又一条起伏的线，黑压压的，望不到尽头。 商贸中心里，日日所见的寻常的菜蔬，转眼间价钱就翻了一倍几倍，而摆摊的、挑担的就摇身为老板，端的是有模有样，应接不暇。 蚂蚁一般地行蜗牛一般地爬，夹杂在人流里，我别无二致。买东买西，问斤问两，无非素常的处变不惊。 冰雪的天气，架不住世人千百年来的热血与集结。没有谁，挡得了归心的箭与团聚的火。再苦再累的活，都放下。再远再难的路，都回家。每一张嘴，都会口吐莲花，祝福万千。每一扇门上，都亮亮的春联美好上下。每一户檐下，都红红的灯笼红似朝霞。 竟想到古人的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虽是离了题，倒也有几分应了眼前的景。 偶然，就碰到了保靖黄金茶之母张湘生大姐。她戴一顶米白色的毛线冬帽，着一件长的朱红色的棉衣，背上背了一只背笼。可就在我未及与她打招呼，又未及拿出手机记录一下场景时，她即被人流淹没了。耳边，只听得她和儿子说的一句——还，还要买，买点儿酸菜去。 在我心目中异常珍贵的她，原不过如此贫下，也在油盐柴米里胼手胝足。结巴的她，在保靖的苗岭深处，数年含辛茹苦，以一己之力，攻克了一叶茶自身不育的难题，创造了“扦插”，而让它生出双翼，名闻天下。那叶茶，从前名叫“保靖冷寨河茶”，如今名叫“保靖黄金茶”。 早晨，微了一个久违的重要的信。一对一的倾诉，深深的，切切的，暖暖的，融融的。雪泥鸿爪，霎那间，生动了冬的凛寒的天地。 似乎可以在沙发上蜷一小会儿了，该买的能买的，都已进了家门，我静静地划算着，明天，怎样才能让它们一个一个各各风姿绰约地走上我家的餐桌。 这些年蹉跎，这些年轻狂，这些年杯盘狼藉。总是一个人打算、思量，孤孤地，独独地。总是心力交猝了，还是错得多，对得少。多少苦，无处说。无处说，也无需说。 再过一会儿，得驱车去永顺老家接老父亲来保靖过年了。好在不远，行程计时高速也不过三四十分钟，再累，忍忍也就过去了。但我绝然不敢说，好在老父亲已八十又五了，这样的接，不知还有几何。 父母的健与在，是我的福气与幸运。这会让我有更多自我救赎的机会与可能。我应该相信有老天，应该相信这是老天对我的赐予。 外婆在世时，常说，过年要有过年的样子，麻雀儿也有三十夜啊。想想，过年是真好呀！ 朴树在一首歌里唱道：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好吧，那就算了吧。 但我总得有个段落之间的结尾呀。 一切亲的爱的人啊，祝你新年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