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下葬后的第七天,也就是“头七”那晚,家里的亲戚邻里都散去了。偌大的院子,仿佛被骤然抽空了声音,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压弯人脊梁的寂静。白天的喧嚣和忙碌像潮水般退去,裸露出的是一片哀伤过后更加荒凉的海滩。我和妹妹陪着母亲,坐在堂屋的旧沙发上,谁也没有说话。煤炉子里的火半明半灭,映着母亲脸上纵横的、仿佛一夜之间深刻了许多的皱纹。她呆呆地望着墙上父亲的遗像,眼神空茫,像是要看穿那层薄薄的相纸,看到另一个世界去。</p><p class="ql-block"> 妹妹终究年轻,连日来的悲恸和劳累让她支撑不住,靠在沙发扶手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我给她盖了条毯子,又给母亲倒了杯热水。</p><p class="ql-block"> “娘,喝点水,早点歇着吧。”我把水杯递到她手里,触到她指尖的冰凉。</p><p class="ql-block"> 母亲接过杯子,没有喝,只是用双手紧紧捂着,仿佛要汲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她点了点头,却没动。</p><p class="ql-block"> 我陪她又坐了一会儿,直到煤炉的火光彻底黯淡下去,才扶着她回到她和父亲住了大半辈子的卧房。安顿她躺下,掖好被角,关了灯,轻轻带上门。回到我自己那间久未住人、带着浓重潮气和灰尘味的小屋,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月光投下的、模糊的树影,毫无睡意。父亲的音容笑貌,他佝偻着背在田里劳作的样子,他沉默地蹲在门槛上抽烟的样子,甚至他最后躺在棺材里那安详却冰冷的容颜,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已是深夜,万籁俱寂,连村里的狗吠声都听不见了。一阵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像一根游丝,断断续续地,从隔壁母亲的房间飘了过来,钻进我的耳朵。</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猛地一紧,立刻翻身下床,鞋也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冲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推开母亲的房门,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我看见母亲蜷缩在床上,肩膀在黑暗中一下下地耸动,那压抑的哭声,正是从她紧紧捂着的嘴巴里漏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娘!”我快步走到炕边,伸手按亮了床头那盏功率很低的白炽灯。昏黄的光线瞬间铺满炕头,照亮了母亲泪痕交错、苍白憔悴的脸。</p><p class="ql-block"> “咋了?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俯下身,急切地问,手搭在她冰凉的手臂上。</p><p class="ql-block"> 母亲抬起泪眼,看着是我,摇了摇头,哽咽着,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无力:“没……没啥不舒服……就是……就是觉得……这屋里……空落落的……心里头发慌……有点……有点怕……”</p><p class="ql-block"> 她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慢慢地割着我的心。这个家,这个院子,这间屋子,曾经充满了父亲的气息,充满了他们几十年相濡以沫的生活痕迹。如今,那个人不在了,所有的“满”都变成了“空”,所有的“实”都化作了“虚”。这种被掏空的感觉,对于日夜守在这里的母亲来说,该是何等的噬骨煎熬。</p><p class="ql-block"> 我在炕沿坐下,握住母亲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冰冷颤抖的手,用力焐着。</p><p class="ql-block"> “娘,”我声音放得很柔,“别怕,有我和妹妹在呢。等过了‘五七’,您就跟我们出去住一段时间吧,换个环境,散散心,也好。”</p><p class="ql-block"> 母亲听了我的话,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她止住了哭泣,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目光越过我,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我看不见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极其勉强、甚至带着苦涩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更让人难受。</p><p class="ql-block"> “栓子,”她叫着我的小名,声音平静了些,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洞明,“说起来,你从十八岁当兵离开家乡,到现在……快三十年了吧?”</p><p class="ql-block"> 我愣了一下,默默算了算,点了点头:“嗯,二十八年了。”</p><p class="ql-block"> “二十八年……”母亲轻声重复着,像在咀嚼这个数字背后的漫长时光,“你在外面的日子,都超过在家的日子了。”她顿了顿,那双浑浊却依旧清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越来越不是老家的人了。”</p><p class="ql-block"> “娘……”我喉咙一哽,想辩解什么,却发现母亲的话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击中了连我自己都不愿深想的事实。难受,像潮水般从心底漫上来,淹没了喉咙。</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得对。细究下来,对于现在像我这样漂泊在外的游子而言,“家乡”这两个字,确实变得有些可疑,甚至奢侈了。我想起小时候,村子里几乎所有人,祖祖辈辈都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像田里的庄稼,一茬接着一茬。极个别离开的,比如早年闯关东的,那在他们和留在这里的人心里,都真的只是“出个远门”,心里总存着一个“要回来”的念想,叶落归根,是颠扑不破的道理。</p><p class="ql-block"> 可现在呢?我十八岁那年穿上军装,坐上绿皮火车离开柳树屯的时候,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大概是要走出去了,走出这片黄土地,走向一个更广阔却也未知的世界。我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了,不是因为不想,而是时代的洪流、个人的际遇,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你,离故乡越来越远。可是,出去了,回不来了,又该往哪里去呢?城市是繁华的,却总感觉像无根的浮萍;故乡是根之所在,却已然容不下肉身,也难再安放那颗被外界浸染过的心。这种悬浮的状态,这种精神上的失重感,是多少像我一样的“异乡人”共同的隐痛?</p><p class="ql-block"> 我沉默着,心头堵得厉害,这些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p><p class="ql-block"> 母亲像是猜中了我心里所有翻腾的念头,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突然说了句:“放心。”</p><p class="ql-block">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温柔,她看着我,缓缓地说:“只要我还活在这老家,你便觉得自己是有家乡的吧?”</p><p class="ql-block">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又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我心最柔软的地方。是啊,无论我走得多远,飞得多高,只要推开这扇老家的院门,还能喊一声“娘”,还能吃到她做的饭菜,听到她絮絮的唠叨,我就觉得,自己还是有来处、有根的人。这份底气,是母亲用她的坚守为我筑起的。我听着,鼻子一酸,难过像水渍般在心头迅速洇开。</p><p class="ql-block"> “所以,你能理解我,为什么不能随你去外面了吗?”母亲继续说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因为这里,有很多很重要的东西、人和事。比如这个老院子,每一块砖瓦都浸着我和你爹的汗水和回忆;比如你爹,他虽然跟着观音菩萨走了,可他的魂儿还在这屋里,在这地里,我得陪着他;而且……”</p><p class="ql-block">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而且,为了让你,让你们这些在外面漂着的孩子,觉得还有个可以回来的去处,哪怕我心里清楚,你们可能一年也回不了一两次,甚至……甚至可能永远也回不来定居了,我都要守在这里的。我不能让这个家,真的散了,空了。这样,直到——”</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到这,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嘴唇翕动着,那个字似乎有千斤重。但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说了出来:“直到我走了——。”</p><p class="ql-block"> “娘!您别这么说!”我猛地打断她,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拉住她,不让她被那个可怕的念头带走。</p><p class="ql-block"> 母亲却摇了摇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看透一切的、平静而哀伤的笑容:“我没事啊,栓子,我真的没事。我只是……只是有时候想着,你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只有过年时候才回来住那么几天,你是不知道,不知道咱们这村子,这人……走得真多,真快啊。”</p><p class="ql-block">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我有时候,一个人走到那条老街里去。就是咱们小时候,两边都是人家,炊烟袅袅,鸡飞狗跳,热闹得很的那条老街。现在……现在好多房子都空了,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锁。王老倔头去年冬天没了,他儿子一家在城里,房子就锁死了;李寡妇跟着闺女去南方带外孙了,她那院子里的草,长得比人都高了……一户户里的人正在死去,一户户的房子正在空出来,关起来。”</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我现在走在那条老街里,都不敢轻易往左右看,我害怕……”我知道,她是害怕看到那些熟悉的门窗后面,是死寂的黑暗;害怕看到那些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院子,如今只剩下坍塌朽坏的记忆。那感觉,就像看着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地、无声无息地死去,连带着你过去的那些日子,也都跟着一起腐朽、风化了。</p><p class="ql-block">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可现在,连你爹,也随观音去了。咱家里这个院子,白天有你们在,还好些,一到晚上,也空了,静得能听见老鼠啃木头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不下去了,她把脸埋进枕头里,瘦削的肩膀又开始剧烈地抖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像受伤的母兽在舔舐伤口。</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母亲为什么如此难过。她难过的,不仅仅是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丈夫,更是眼睁睁看着她所熟悉的、赖以生存了一辈子的那个乡土世界,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败和终结。那些建立在宗族邻里关系上的温情,那些遵循着古老节律的农耕生活,那些浸润在戏曲、民俗和家长里短中的精神秩序,都在加速崩塌。父亲的下葬,仿佛是为这个正在死去的时代,敲下了一记沉重的丧钟。</p><p class="ql-block"> 而我,这个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儿子,此刻除了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给她一个无力的拥抱,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p><p class="ql-block"> 一时,我心里堵得实在难受,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透不过气来。我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看着她因操劳和悲伤而愈发佝偻的背,清晰地感受到,母亲所扎根的那片土地正在无可挽回地老去,我记忆中的那个“家乡”正在加速死去。很多人,包括我的母亲,他们赖以度过大半生的那套稳固的、充满人情味的精神秩序,也正在随之死去,如同秋日田野里最后一片枯萎的落叶。</p><p class="ql-block"> 而且,最令人感到无助和迷茫的是,我们都不知道,当这一切都失去之后,当故乡真的只剩下一个地理名词和一堆坍塌的记忆之后,我们这一代人,我们的下一代人,究竟要靠着什么活下去?我们的精神,究竟能去往哪里?根断了,魂,又将依附于何处?</p><p class="ql-block">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发出细密而忧伤的声响,仿佛在为这片沉睡的、正在悄然死去的土地,奏响一曲无声的挽歌。我和母亲,就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在这无边无际的夜色和雨声中,依偎着,沉默着,共同咀嚼着这份时代变迁带来的、深不见底的失落与哀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