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颂四川（12）再入阆中

龙小平

晚车在夜色里滑入阆中时，正是万家灯火初上的时分。车窗外的光晕连成一片暖黄的、朦胧的海，将这座千年古城的轮廓温柔地托起。十年前的那个春日，我曾踏着石板路上的晨露来访；十年后的这个冬夜，我再次抵达，像赴一个时隔久远却未曾遗忘的约。灯火还是那样的灯火，从容地亮着，照着嘉陵江的水，也照着今夜风尘仆仆的旅人。

住在尚客优酒店古城店。前台姑娘的笑容有阆中话特有的糯软，说是有优惠，还额外赠了一盒小小的蛋糕与一瓶酸奶。拿着这份意料之外的“见面礼”上楼，心里先暖了几分。房间的窗正对着古城一片错落的屋脊，在渐深的夜色里沉默着，仿佛积攒了无数个朝代的故事，只等风来翻阅。安置好行李，胃里空落落地催我出门寻些吃食。

走下半条街，许多店铺已上了门板，灯火也稀疏了。正有些彷徨时，瞥见一家尚亮着灯的小馆子，招牌在夜风里微微晃着。推门进去，只有三两食客，一个四十来岁的女掌柜正倚在柜台后，见我进来，便直起身，脸上是那种家常的、不很热烈却让人安心的招呼神情。坐下点菜，随口搭话，听出她口音里的异样，一问，果然是湖南人。“哎呀，是老乡！”她眼睛亮了亮，声音也高了几分。在这遥远的川北古城，一句“老乡”便像一把钥匙，瞬时打开了话匣子。她絮絮地说起如何随丈夫来到这里，如何开了这小店，说起湘江的辣椒与阆中的保宁醋，语气里有认命的踏实，也有一缕极淡的、只有异乡人能彼此嗅出的乡愁。菜端上来了，因着这层“乡亲”，似乎格外加了分量。味道呢，实在说不上好，是那种为了适应本地口味而失了本真的、有些尴尬的融合。临了结账，一百元。心里知道是贵了些，但想着那片刻异乡里的温热交谈，想着她在这寒夜里亮着的一盏灯，便也默默付了，说不出什么。

这一夜睡得沉。次日清晨，是被空气里隐约的、带着椒麻气息的香味唤醒的。循着味儿去，在巷口一家老面馆，要了一碗地道的阆中牛肉面。面条是粗犷的，汤汁浓稠赭红，大块的牛肉炖得酥烂，上面覆着一层亮晶晶的红油。蹲在店门外的小凳上，呼噜噜吃下，额角微微沁汗，一夜的倦与昨夜的些许不如意，都被这扎实的、滚烫的市井味道熨帖了。

先去的是锦屏山。山不算高，林木却蓊郁，冬日里也保持着苍翠的体面。山上有春节文化主题公园，将“春节老人”落下闳的故乡之名，具象化为亭台与展板。走走看看，有趣，却总觉得隔了一层。历史化身为公园，便失了那分凌厉的生气，成了温驯的、可供拍照的背景。

锦屏山落下闳纪念馆是国内首个以“春节老人”落下闳为主题的专业纪念馆。

纪念馆于2021年初建成开馆，设计极具现代感，旨在体现落下闳的科学家气质。

馆内分为两个展厅、五个单元，系统展示了落下闳的生平、其创制《太初历》的历程以及对后世春节文化、二十四节气的影响。最大的特色是运用了大量数字科技，如全息投影、穹幕电影和场景复原，让游客能沉浸式体验落下闳“观天制历”的故事。

此外，馆内陈列了70余件与古天文相关的展品，并通过专业研究复原了代表落下闳科学成就的“浑仪”模型，作为镇馆之宝。

这与阆中古城核心区内2006年开放的“落下闳故居”（又名星座苑）是两处不同的纪念场所。故居是复建的清代民居院落，而纪念馆是现代化的专题展览馆。

最令人心绪复杂的，是城外的滕王阁。人人都知南昌滕王阁，因一篇华章而名动千古。阆中这个，据说是那位滕王李元婴贬谪此地时所建，如今的楼阁自然是后世重建的了。

登临其上，嘉陵江如一匹青练在脚下蜿蜒。凭栏远眺，想那千年前的王公，从帝国的中心流落到这“阆苑仙境”，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屈辱，是放逐，还是于山水间觅得了一份难得的清静？楼阁可以重建，但那历史中个体生命的悲欣，早已随风散入江涛，无从打捞了。眼前只见游人如织，争相在“阆苑第一楼”的匾额下留影，热闹是他们的。

北山寺要幽静得多。古刹依山而建，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润。大殿里香火的气息沉静地弥漫，有老僧在檐下缓缓扫地，簌簌的声音，衬得周遭愈发空寂。在这里，时间仿佛是凝住的琥珀。

从三山下来，已是午后一点多钟，这才真正步入古城的街巷。阳光正好，斜斜地铺在青石板上，将两旁明清建筑的木格子窗映得光影分明。街市热闹，张飞牛肉的招牌、保宁醋的旗帜、各式各样的客栈与茶馆招牌，交织出一种繁荣的、面向游人的烟火气。我随着人流漫走，目光却被一家不起眼的文创小店吸引。门面狭小，里面却别有洞天。架上摆着些手工的本子、蓝印花布的小物件，最引人注目的，是柜台上那一大盒木刻印章。

店主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眉眼清秀，正低头在一张宣纸上勾勒着什么。见我进来，她抬头微微一笑，并不急切招呼，只轻声说：“印章可以随意盖。”我便自顾自地翻阅起那些印章来。这一翻，竟舍不得放手了。印章有数十枚之多，内容各异：“阆苑仙境”、“嘉陵第一江山”、“中天楼”、“华光楼”……将古城的地标与风物尽收其中；更有一些闲章，刻着“风月无边”、“在水一方”之类的词句，刀法或苍劲，或秀润，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我拿出随身带的一本空白册子，一枚枚地蘸了印泥，郑重地盖下。朱红的印记在米白的纸页上次第绽开，像一朵朵沉默的花，将这座城的名字与形貌，以一种古老而郑重的方式，刻入我的行纪。

盖得入神，不觉时光流逝。女店主不知何时已停下笔，在一旁静静看着。我问起这些印章的来历，她眼里便有了光，说都是自己闲暇时设计、刻制的。“喜欢古城，总想留点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又能让别人带走的念想。”她说着，翻开手边一本册子，里面竟是她手绘的阆中景物小品，笔触细腻，透着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的深情。

我由衷地赞叹，她有些羞赧地笑了。那一刻，在这喧嚷的旅游街市深处，这方小小的、静谧的天地，充满了纸张、墨水、木头与朱砂的气味，还有一份不肯随波逐流的、沉静的热爱。她让我感动。这感动，远比那些宏大的景观更直接地击中了我——那是与一个执着而有趣的灵魂的不期而遇。

剩下的时间，真如抢来的一般珍贵。闪游张飞祠，那位“猛张飞”在这里的形象，除了武将的雄烈，竟更添了一方太守的治理之功，让人看到历史人物在方志记载里的多维。

匆匆走过阆中地质矿产博物馆，那些沉睡千万年的岩石与晶体，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永恒的光泽，与古城的人间烟火形成了奇异的对照。出来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金红。

祠前庭院里，几株古老的银杏树，通体金黄，叶子在暮光里透明如琥珀，风过时，簌簌地落下一阵金色的雨。景象美得令人心颤，几乎要迈不动步子。然而，抬眼望了望天色，心里计算着去火车站的路程，终究不敢久留。只能深深再看一眼，将那一片灿然的金黄，贪婪地摄入心底，然后转身，快步汇入归去的人流。

赶回酒店取行李，再奔赴车站。当列车缓缓启动，将古城的灯火又一次抛向身后时，我靠在窗边，闭上眼。脑海里不是那些著名的楼阁与山寺，而是那碗滚烫的牛肉面，是那异乡小馆里女掌柜絮叨的家常，是文创店里女老板低头刻章时沉静的侧影，是邮戳落下时那清脆的一响，是那一片不敢久留的、惊心动魄的银杏金黄。

阆中，这座“阆苑仙境”，它的灵魂或许不止在嘉陵江的烟波与唐宋的楼阁里，更在这些琐碎、真实、带着体温的瞬间里。十年一觉，再入阆中，我仿佛离它那些辉煌的名号远了一些，却离它真实的心跳，近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