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蝶恋花•辛夷</p><p class="ql-block">一树辛夷红韵好,</p><p class="ql-block">秀色撩人,怕被多情恼。</p><p class="ql-block">霎遇清风花雨落,</p><p class="ql-block">翩翩若蝶飘飞袅。</p><p class="ql-block">化作香尘囊不了,</p><p class="ql-block">也拟荷锄,叠冢来年扫。</p><p class="ql-block">若意同春花满道,</p><p class="ql-block">东风是我君行早。</p> <p class="ql-block">词话:</p><p class="ql-block"> 辛夷又红了,在那道瘦石垒成的矮墙边,一树树的,像是谁不小心将胭脂盒打翻在了尚未完全醒透的春寒里。那红不似桃花的轻佻,也不像海棠的娇怯,是一种端然的、含着某种执拗的艳,直愣愣地戳向灰蒙蒙的天。看久了,心口便微微地胀,仿佛要被那颜色烫出一个洞来。人说秀色可餐,我看这辛夷的秀色,却是恼人的——它太满了,太烈了,不由分说地涌到你眼前,你躲不开,只好由着那一份“多情”在心里乱糟糟地生根、发芽,末了,自己也辨不清是爱它,还是怨它了。</p> <p class="ql-block"> 正痴看着,一阵风毫无征兆地来了。这风也是奇,先前一丝儿动静也无,此刻却仿佛得了号令,直扑向那树梢最密的红云。只听一阵极细碎的簌簌声,如叹息,又如轻笑,那满树端凝的花,竟在这瞬间松开了紧握枝头的手。</p> <p class="ql-block"> 那不是落,是飞。千百片花瓣齐齐挣脱了牵绊,舒展开如瓷玉般的身姿,在半空中打着旋,悠悠地,袅袅地,坠落下来。阳光穿过它们,照得那红透了明,像一盏盏将熄未熄的小小灯笼,又像一群乍然惊起的、失却了方向的绯色蝴蝶。它们不急着落下,只是翩跹着,留恋着,将一场告别舞得缠绵悱恻。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微香,带一点点药味的苦,闻着叫人清醒,也叫人无端地惆怅。</p> <p class="ql-block"> 地上很快便铺了一层软软的、湿湿的红。这般极妍的物事,转瞬便要与泥尘为伍了。我蹲下身,指尖拂过一片尚且完好的花瓣,那丝绒般的触感,凉浸浸的。心里蓦地生出一种近乎徒劳的怜惜来。总该为它们做些什么吧?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想起黛玉荷锄葬花,虽说是痴,可那份痴,何尝不是对美的最后致敬?我身边没有锄,便寻了根树枝,在树根旁松软的土里,小心翼翼地掘出一个小小的浅坑。然后,将那些尚未被践踏的花瓣,一片片拢起,轻轻放了进去。覆上土,垒成一个小小的冢。做这些时,我背对着来路,仿佛在举行一场秘密的仪式,怕人窥见,也怕人打断。</p> <p class="ql-block"> “给,”一影青衫将锦囊递过来,是半旧的姜黄色,边缘已磨出了毛茸茸的白边。“‘化作香尘囊不了’,你那花冢,一场雨便没了。不如收在这囊里,到底干净些。”或许是又一个悼春的人,他走过来,与我一同看着那小小的花冢。我接过,锦囊空荡荡的,却似乎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我没有用它去装地上的落花,那冢既已垒成,便让它们归于泥土罢。我只是将这轻飘飘的囊握在手里,仿佛握着一个未解的禅机。</p> <p class="ql-block"> “你看,”他指着那仍在纷纷扬扬的花瓣,又抬头望了望依旧灼灼的枝头,轻声道,“今年的花,怕是又要落尽了。你年年为它们送行,它们却年年如期而来,声势浩大,从不曾为谁迟疑。你的心意,若能像这满道的春花一般,只管盛放,不问归期,或许……”</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笑了笑,那笑里有些许了然,也有些许我看不分明的、更辽远的东西。一阵东风忽起,卷起几片落红,掠过他的肩头,又扑向我的面颊。我忽然想起词里最后那两句,心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p> <p class="ql-block"> 东风是我,君行早。</p><p class="ql-block"> 原来,那催开这一树绚烂、又吹落这一场花雨的,是我自己心里那阵无休无止的风啊。是我用目光催促它们盛开,又用怜惜哀悼它们的凋零。而那位早早行走在春天前头的人,或许并非不知晓,只是他有他的路途,我有我的轮回。</p><p class="ql-block"> 我将那旧锦囊,轻轻系在了最低的树枝上。姜黄衬着青灰的树皮,在风里微微摇晃,像一个小小的、静默的幡。明年,当东风再起,辛夷再红时,它或许还在。而那时的我,大概还是会蹲下身,为这场盛大而寂静的花事,垒一个注定留不住的小小冢。</p><p class="ql-block"> 这痴气,怕是改不了了。也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