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岭上,那件缝满春天的破衫

钱塘丐叟应子根

<p class="ql-block">美篇号2658071</p><p class="ql-block">昵称钱塘丐叟 应子根</p> <p class="ql-block">  六十多年了,时光的沙漏悄然流转,我的身子骨在岁月里渐渐沉了,可记忆却似轻盈的羽毛,总不由自主地飘回一九六一年的初秋。那是被历史镌刻的时节,我揣着半是懵懂半是憧憬的心,第一次怯生生迈进壶镇中学的门槛。那时我十四岁,瘦弱的身躯像株被早霜打蔫的高粱,细脚伶仃戳在地上,风一吹就瑟缩。在那个物资啃嚼着牙缝过日子的年代,壶镇区九个公社、几十万人口,就这么一所普通中学——像沙漠里孤悬的绿洲,一年只招三百六十个学生(算是历届最大规模的招生了),毕业时却只剩三分之一。每个名额都浸着寻常人家的汗,托着几代人的盼。</p> <p class="ql-block">  母亲是被大食堂年代的“放开肚皮吃”逼疯的——那阵狂风卷走了家里攒下的所有粮食,也卷走了她的神智。父亲总在旱烟锅的明灭里皱着眉,烟丝燃尽了就用指节敲敲烟杆,最后硬是从指缝里抠出些许牵连全家人的活命钱,让我背着装衣物米菜的破锁桶跨进校门。虽说一学期只要七八块钱的书学费,可是就像道铁箍勒在全家身上,每一分都渗着父兄的血与汗。</p> <p class="ql-block">  去教室要走过初三学长的长廊,他们总用好奇又好玩的眼光打量我,像看件稀罕物。终于在某个寻常午后,下课铃骤然划破宁静,像颗石子砸进嬉闹的人堆——他们瞬间围拢,没等我缩成受惊的小鹿,就被一双双大手抄起。世界猛地颠倒,斑驳楼板在眼前晃,他们咧开的笑里藏着肆意,我的惊呼散在风里,像石子沉进深潭。我被当皮球抛来抛去,骨头轻得像片羽,羞耻却重得压垮呼吸,那几分钟长如永远醒不来的梦魇。直到上课铃及时响起,我才从眩晕中跌回地面,脚踩着实土,心却还在半空荡着。</p> <p class="ql-block">  日子在艰难里熬着,谷雨收了尾,立夏就撞了进来,日头像火舌舔得人皮肤发烫。出早操时,操场上已缀有星星点点雪白的短袖和汗衫(是时汗衫刚刚萌生流行),晃得人眼疼。我却还裹着那件破长衫,像株灰扑扑的枯树,在鲜亮里格格不入。那原是件青土布衫,从姑妈家的表兄传到我家大哥、二哥、三哥,轮着我时,早辨不出本来颜色。经纬间叠着数百块补丁,像岁月钤下的勋章;针脚粗砺蜿蜒,比我走不完的山路还要曲折。同学总问“不热吗?”,我就把脖颈往衣领里缩,粗糙的破布磨着下巴,脸烧得比日头还烫,喉咙却像堵着石头,一个字也挤不出。</p> <p class="ql-block">  转折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队列里的私语像群嗡嗡的蚊蚋,目光齐刷刷钉在我身上。哨声一落,几人突然扑上来拽我的袖子。我死死攥着衣襟,像溺水人抓着朽木——可朽木终究经不住扯,“刺啦”一声,最后一点体面被撕得粉碎。四月的晨风第一次毫无遮拦舔过我瘦骨嶙峋的脊梁,风里像掺了针,扎得生疼。操场静了刹那,随即惊呼声炸开,他们眼里的惊诧像针,扎得我无地自容。眼泪漫出来,糊住整个颤栗的世界,我像掉进了无底的黑。那是我唯一的蔽体衣衫,是我最后的尊严。每个礼拜天回家,我就着木盆里的寡水搓洗,清水转眼变浑浊,像盛着我满肚子的苦。不等干透就得穿上翻越几十里回校的山岭,湿布贴在皮肉上,凉得像镣铐。补丁上再找针脚,比在冻土里挖春芽还难,手指常因再三缝补扎出血,殷红的点洇在补丁上,是无人识得的新伤。回校前,同村同学的娘总来等我。她看见我对着光亮眯眼引线,指尖的血点格外刺目,没说一句话就接过针线。她的影子在门框上拉得很长,针脚细密而坚定,指尖的薄茧蹭过破布时,我忽然想起我娘疯前坐在油灯下缝衣的模样——针脚也是这样密,只是那时的布,比我这件干净些。她缝的不只是破衫,是我碎了一地的体面。比衣衫更懂路途苦的,是我的脚。家在括苍山褶皱里,离校三十五里,二十里峻岭都是吴越争霸时飞马穿越和命名的马飞岭,像条横亘的龙。我穿草鞋,新的磨脚,旧的硌肉,走着走着鞋耳就断了,索性赤脚踩在山路上。尖石割得脚底板生疼,野棘扎出的血珠渗进泥里,可我不敢停——山的那头是书声,是比脚下石子更硬的盼头。夏末的蝉鸣渐歇,秋霜染黄了马飞岭的山路,等括苍山飘起第一片雪时,我已在求学路上走了三个季节。最难忘寒假归家的下午,雪下了整宿,封死了山路。我舍不得磨坏草鞋——那点稻草编的暖,是天大的奢侈——就把草挂在竹担的一端,光脚踩进雪里。起初是千万根针扎着疼,走久了就麻木,小腿和脚趾像不是自己的,只剩机械地挪动。雪光映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只有我歪歪扭扭的黑脚印,从山这头伸向那头,像一串倔强的省略号。草鞋在竹担尖晃荡,像挂着我走过的所有山路。说来也怪,那时从不觉苦。心里就一个念头,铁打似的牢:有书读,便是天大的福气。这福气是穿学长嬉闹的缝隙漏下的光,是百衲衫裹着的暖,是雪地赤脚的热痛里藏的劲。它让我躯体虽轻,脚步却重,一步步往知识的亮处走。</p> <p class="ql-block">  如今山外早换了人间,高楼戳破云层,柏油马路四通八达。那些陡岭或许早被遗忘。我坐在暖阳安然里回望,隔着六十多年烟火,看见那个赤脚裹破衫的少年——他小得像粒被风赶的尘,念想却大得能装满括苍山的空谷。我这一生,不过是走穿了一场大雪,拾回那件被春天缝补的破衫。雪是生活的难,衫是心底的光。那些补丁里的针脚,那些雪地里的脚印,早把“学海无涯不认输”缝进了我的骨血。它是我一辈子的念想,是我走下去的劲,让我不管遇着什么坎,都敢往前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