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清晨六点三刻，广州莲花山还笼在青灰色的薄霭里，我们智联花园四棵木棉树下，已有了人影攒动。广州的冬天是木棉的季节，那些铁灰色的虬枝上，缀满硕大饱满的红花，像一盏盏静默的灯。我们这群平均年龄七十岁的邻居，便在这“灯”下，开始了一天的功课。</p> <p class="ql-block">太极教练万老师总是最先到达。一身藏黑的太极服，衬得他格外精神。见人来了，他便笑，眼角皱纹聚成温和的溪流：“张姐，今天膝盖感觉怎样？我们待会儿那个转身，幅度可以小些”。“李姐，气色好多了，咱们接着昨日的‘搂膝拗步’慢慢来”。他的四川口音软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把早晨的些微清寒驱散殆尽。</p> <p class="ql-block">七点整，队伍静立。身后是英雄花般的木棉，眼前是万老师沉稳的身影。起势，他总做得极慢，仿佛双手从深潭里缓缓提起千斤之物，又轻轻按下。光是这个起势，他就带我们练了整整两个星期。“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他说，“太极的功夫，都在这些旁人看不见的‘起’与‘收’里”。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背：“这里，要像有根线轻轻往上提着，人就挺拔了，气也顺了”。他的手在我肩胛骨处微微一按，一股暖意透进来，那处我自己从未意识到的僵硬，忽然就松弛开来。</p> <p class="ql-block">学习新招式是最有趣的。学到“手挥琵琶”，我们这群退休的同龄人，手脚总不那么协调。要么左脚迈前了右手却没跟上，要么重心歪了，身子直晃。万老师不嫌烦，自己先拆解动作，像电影慢放：“大家看，这不是挥手，是‘送’”。他左脚虚步上前，右手掌心向上，从腹前如托着一汪泉水般缓缓送出，左手随之轻轻向后“捋”，整个身子形成一种含蓄的张力”。想象前面有个人，你的手是去接住他的手腕，不是打，是听他的劲”。他边说，边走进队伍，一个个地“接”我们的手。轮到老王，老王的手腕僵硬。万老师便用自己的手贴着老王的手背，带着他画那个圆：“对，就这样，感觉我的力……好，现在你自己来，记住这个圆”。老王再做，虽仍生涩，那劲路却分明清晰了许多。</p> <p class="ql-block">最考验人的是“转身摆莲腿”。我们这把年纪，单腿站立已是不易，还要旋转、摆腿，看得人心惊。万老师笑了：“我们不求高，不求飘，求的是稳，是那个‘摆’的意念”。他演示时，支撑腿微曲，像老树盘根，另一腿提起，脚面放松，只象征性地画个弧线便落下。“关键是这个腰”，他手扶着自己的腰胯，“腰是轴，轴转了，手脚才能跟着走。大家找找转腰的感觉”。于是，四棵木棉树成了我们最可靠的伙伴。我们小心翼翼地转动身体，寻找那股从脚底升起、通过腰脊旋转的力量。木棉花偶尔轻轻飘落在肩头脚边，鲜红饱满，也无人去捡，生怕破坏了那一点点好不容易找到的平衡感。</p> <p class="ql-block">万老师穿梭在我们中间，眼睛像只精密仪器。看到刘姐的肘抬高了，便轻轻一点：“肘要坠，想象抱着个球”。看到老陈的步子迈大了，便用脚点点地：“这一步，是你自己一腿长的距离，大了就飘，小了就滞”。他的纠正总是具体至微，从不说玄妙的词汇。他说，太极拳的“信”，就是每个关节的角度都要“认账”，对得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而规矩，是为了让气血通达。</p> <p class="ql-block">当音乐响起，集体演练时，又是另一番光景。三十二式太极剑，剑穗红艳，与头顶的木棉花相映成趣。尽管我们的动作远谈不上凌厉，但那份专注，却让空气都沉静下来。剑尖划破晨曦，发出细微的“咻”声，仿佛能切开柔软的时光。万老师在前引领，他的剑势圆融饱满，即使是最简单的“弓步直刺”，也透着沉雄与安稳。我们跟着，虽有些参差，但心意是齐的。那一刻，汗水微微沁出，气息在胸腔缓缓流转，昨日的烦闷、身体的酸疼，似乎都被这连绵的圆运动渐渐化开了。</p> <p class="ql-block">收势，双手合于腹前，气息归于丹田。万老师带领大家静立片刻。耳边传来莲花山方向隐约的鸟鸣，清越悠长。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好了，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大家回去喝点温水，莫急着饮茶。明天，木棉花下，照旧”。</p> <p class="ql-block">人群说笑着散开，或约着去“乐易购”买菜。我抬头，又一阵风过，几朵木棉旋转着落下，轻轻砸在青石板上，声音厚实。</p> 感悟 <p class="ql-block">看着队友们缓步离去的背影，想到万老师说明天“照旧”，心里便充满了暖意。在这莲花山脚下，英雄花开的季节里，我们这群同龄人，就这样日复一日，跟着一位耐心的老师，学着将时光与身体，都慢慢地，走成一个又一个圆，一个又一个人生轮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