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饭

林 柯

　　每到腊八节时，已经入九了，也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冬至那一天，母亲用白纸糊了窗户，一张白净的纸，就把屋内和屋外分开了，分成了两个冷暖不同的世界。

在寒冷的冬天，糊在窗户上的白纸，阻挡着屋外的寒冷，保证着我们的温暖。

冬天风大，有西北风吹过时，除了树杈呜呜的叫，还有窗户纸呼啪呼啪的响。

当教师的表哥来我们家玩时，带着红蓝水笔，在窗户纸上画了一枝疏疏斜斜的梅花。

中午太阳照着窗户，光线刺破白纸，在炕席的被褥上投下影儿来，中间隐隐约约看到梅花的疏影。

再往窗户上看时，梅花就鲜亮亮的红。弟弟拍着手跳着“花开了，花开了……”。

“六子，来帮忙压水……”这时，母亲在院子里喊。

六子是我哥，姊妹排行老六。我们跟着哥哥，像一群麻雀，从屋里呼啦啦飞了出来。

母亲在压杆井上淘菜，湿漉漉的菜上，蒸腾着白色的水汽。

菜是放在筛子里的，有白萝卜、红萝卜、白菜、土豆，豆芽是放在瓦盆里的，豆腐也是在盆里。

豆芽是细菜，娇嫩的，豆腐也是，怕压。奶奶拄着拐杖，她是小脚，站不稳的。

“把豆芽豆腐端回去……”，母亲指挥着我哥，我们几个呼啦啦地端着大盆小碗，把菜转到了案上。

偏斜的阳光照在锅灶旁的窗户上，奶奶在灶前烧火，灶烟和柴火上的灰尘在光线里飘荡，迷迷蒙蒙的。

　　母亲在案板上切菜，菜刀在上下跳动。白玉一般的白菜，碎成小玉。萝卜绿如翡翠，被切割成或方或圆的小团，红萝卜好似鲜艳的鸡血石，一丁一丁的。

豆腐、豆芽、粉条等配菜，摆满了案板。

太阳走到了西边，在山顶上，却还光亮。天边，慢慢染上了灰黄。

我们几个在墙根下玩雪，是背阴处的残雪。哥哥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字。写一排，念完了。我们用脚一抹，字没有了，雪也化了。

把白灿灿的雪，团成球，扔过土墙去。呼啦啦，惊起了一群灰喜鹊。

奶奶坐在阳光下，脱掉了棉袄里的粗布黑衬衣。认真地寻找上面的虱子，她眼睛不好，就叫我们。

我们几个过去，那黑色的衣服上，有一些小虫子在爬，也有些一动不动。

大家嘻嘻哈哈地逮上一阵子，虱子少了。兴趣也小了，开始跑了。

奶奶一把拉住我，小声说，再寻一会，锅灰里埋着两个山药蛋子呢。

我便蹲了下来，看那衣服上，线缝里密密麻麻的许多白色的小点点。就是虱子卵，怎么也弄不完。

我说太多了，弄不完。奶奶说，拿开水烫。我回屋里提来了热水瓶。

太阳落下山去，光辉逐渐暗淡。远处的田野里，背阴处的残雪，白白的。

黑夜，悄悄笼罩了天空，四下里雾沉沉的。

窗户上的梅花，也暗淡了颜色，看起来影影绰绰。拉开屋里的电灯，梅花又鲜红了起来。

奶奶在神龛前看香，手中香烟袅袅，拜了又拜。

母亲在灶前烧火，玉米杆塞进了灶膛。先是黑烟出来，向屋顶儿去，像流水冲上屋顶，碰了壁，烟便改变了方向，四下散逸。

下面灶膛里的火，闪亮亮的出来。映照着母亲的脸，光亮中透着喜悦。

　　锅里煮着腊八豆，这是母亲几天前，在村里的石碾子上碾的。

村里的老石碾子，不知道哪一年就有的。反正我记事的时候，它就盘踞在那棵大榆树下了。

干玉米粒子要拌水，稍微有点潮，不能太湿。母亲把玉米粒摊在石碾子上，在蒙着眼睛的驴屁股上轻轻拍一把，驴便跑动起来。

石碾子吱呀吱呀地响，母亲在石碾子边上，拿着小笤帚把玉米粒往中间扫。

玉米粒要碾得刚刚脱皮，但不能碎，拌水，让玉米粒更有韧性。

煮出来的玉米粒，像是一个刚刚绽开的梅花。它是腊八饭的灵魂。

母亲在前半夜把腊八豆煮好，玉米粒、花生米、黄豆等耐煮不好烂的先煮。

在我温馨的记忆里，觉得腊八饭，熬的是岁月的温情，是母亲对儿女们的殷勤期盼，是母亲对美好未来的翘望。

在我们睡觉前，腊八豆焖在锅里。

第二天早上，奶奶、母亲早早起来，灶前的火焰更加明亮。锅里沸腾了，母亲再把豆腐豆芽萝卜白菜等依次放进锅里。

煮熟后，调味。味道调好后，一大锅腊八饭，就做好了。

那时候，我们早已穿好了衣服，拿着碗等在锅前。我们家姊妹八个，像一个班的士兵。

奶奶和母亲，给我们每个人舀一碗，满脸笑意地看着狼吞虎咽的我们。眼神里满是心疼和爱怜。

我总忘不了，奶奶和母亲那慈爱的面容。我觉得， 腊八饭里，藏着岁月的密码，吃上一口，就仿佛回到了童年。

吃完腊八饭，身上热乎乎的，我们去上学。一打开门，外边雪白一片，大雪纷飞。

我们的脚印，一排排印在上学去的路上。欢笑声，向学校延伸。

　　岁月，见证了那密密麻麻的脚印，那是我们成长的印记。

现在，无论农村城市，腊八节的氛围都淡了，很少有人家吃腊八饭。一方面，人的生活好了，每个家里的孩子也少了，另一方面，为了谋生，人们又都天南海北各自一方。

如今恐怕走遍中国，再也见不到谁家有七八个孩子，围着一口大锅，满怀期待地等着一锅腊八饭的情景了。

现在的孩子们，恐怕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什么是腊八饭了。

而我，总是怀念着我少年时的腊八饭。

一锅热腾腾的腊八饭，是我们少年曾经，期盼多时的美味。那份美好和温暖，想起来，总让人心里热乎乎的。

腊八饭，一锅饭的热乎，让寒冬里的家，暖意浓浓。我知道，这就是家的味道。多少年来，这味道萦绕在心头，无法忘记。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这一碗腊八饭里，藏着我们一家人，对来年美好生活的期盼。

过了腊八，新的一年，更向我们走近了。年的气息裹在风里，扑面而来。

岁月变换，四季轮回，又是一年。在我心里，变换的只是日月，永远不变的就是，那碗承载着爱与期望的腊八饭。

在那一锅腊八饭的后面，我看见了奶奶和母亲，充满爱意和期望的眼神。

每逢腊八节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的腊八饭。还有，早已经离开人世多年的奶奶和母亲。

无论何时，在我的记忆里，总是深藏着，母亲和奶奶那辛勤劳作的身影，默默无言的付出。

还有故乡雪花纷飞的寒冬里，一锅热气腾腾的，花花绿绿的腊八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