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与阿黄

大语文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大语文

音乐：彩云追月

美篇号：57385005

长白山的秋来得早，才过八月，漫山的红松、冷杉就洇开了深浅不一的赤金，风掠过林海时，卷着松针的清苦，簌簌地落满猎人进山的小道。霜气凝在草叶尖，日出前是白绒绒的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惊起几只长尾雉，扑棱棱掠过黛色的山岚，翅尖带起的细碎霜粒，像撒了一把亮晶晶的盐。

大山蹲在溪边磨刀，青石被秋水浸得发凉，凉意顺着掌心的老茧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他皴裂的手掌裹着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一下一下，动作沉缓得像山涧里经年不动的石头。磨出来的浆水混着溪水往下淌，映着他那张被长白山的风刀霜剑刻满痕迹的脸。三十出头的人，眼睛的炯炯有神，好像夜晚明亮的星星一样，颧骨是常年晒出来的酱红色，像淬了山里的暖阳，衬得那双眼睛格外亮，亮得像深山里悬着的寒星，藏着山民独有的执拗与温厚。他的背有些驼，是常年扛着猎物、背着山柴压出来的弧度，却依旧透着一股硬朗的劲儿，胳膊上的肌肉依旧虬结，鼓着青铜色的腱子，手掌摊开，全是层层叠叠的老茧，掌心一道月牙形的疤，是十年前救阿黄时被野猪獠牙划的，那道疤如今淡成了浅褐色，像一片蜷曲的枯叶。

“阿黄，过来。”大山头也没抬，声音粗嘎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股子熨帖的暖意，在微凉的风里轻轻漾开。

溪边的草丛里应声钻出一条狗。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就是长白山下农家常见的土狗，黄毛色，却不是鲜亮的黄，背脊上的毛被岁月褪成了苍黄，夹杂着几缕白毛，像落了薄霜的枯草。它的右耳缺了一角，是早年和黑熊搏斗时咬掉的，缺口处的毛长得格外蓬松，像别了一朵小小的绒花。一条后腿微微跛着，跑起来一颠一颠，却总努力把步子迈得稳当些，生怕跟不上前头的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总是温顺地黏在大山身上，像盛着一汪化不开的春水，无论大山走多远，一回头，总能看见那汪春水缀着他的影子。

这就是阿黄。十年前，它还是只刚断奶的崽，被母狗遗弃在山神庙的门槛边，缩成一团小小的毛球，冻得浑身发抖，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像根被风吹得发颤的蛛丝。那天大山进山套狍子，回来时撞见它，月光薄薄地覆在小家伙身上，它大概是饿极了，竟摇摇晃晃地蹭到他的靴边，用温热的、带着奶腥味的舌头，一下一下舔他沾着泥的裤脚。大山本不是心软的人，长白山的猎手，见惯了生死，见惯了林间的弱肉强食，可看着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看着它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他的心像是被松针轻轻扎了一下，不疼，却麻酥酥的，软了一角。他叹了口气，解下身上的棉袄，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怀里，裹在带着体温的夹层里，一路走回山上的木屋。山路颠簸，小家伙在怀里轻轻动着，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胸口，像一团小小的火苗，把深秋的凉意烘得暖融融的。

阿黄的名字是大山取的，没什么讲究，就因着它一身黄毛。那时的阿黄，是个十足的小闯祸精，偷啃他晒在屋檐下的腊肉，啃得油光满面，被发现了就缩着脖子躲进柴堆，只露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扒翻他装药的簸箕，把草药撒得满地都是，却叼着一株甘草颠颠地跑到他面前邀功；追着蝴蝶满山跑，跑得浑身是泥，回来时还得意地摇尾巴，把泥点子甩得他满身都是。大山嘴上骂着“小畜生，看我不揍你”，手里却会把温热的玉米饼子掰一半给它，还特意挑了饼心最软和的部分。

真正让阿黄成为大山的“半个猎手”，是三年后的那场野猪劫。那天大山追着一头三百多斤的野猪钻进了老林子，林子里的光线暗得像黄昏，腐叶在脚下发出闷响。那野猪通体黑得发亮，鬃毛硬得像钢针，肩背隆起一座小山似的，两只獠牙外翻着，足有半尺长，在昏暗中闪着瘆人的寒光。它被大山的猎枪惊扰，暴躁地用脑袋撞着身边的松树，碗口粗的树干被撞得簌簌掉渣。大山屏息凝神，一步步往前挪，不料脚下踩着一截朽木，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野猪猛地回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四蹄蹬地，像一辆失控的黑马车，朝着他直冲过来。

大山躲闪不及，眼看就要撞上那对寒光闪闪的獠牙，身后突然窜出一道黄影，像一支离弦的箭，嗖地扑到野猪背上，狠狠咬住了它的脖颈。是阿黄。那时的阿黄正值壮年，一身黄毛油光水滑，像披了件金丝织成的短褂，吼声洪亮，震得林间的雀鸟都惊飞了，爪子尖得能刨开冻土，深深嵌进野猪的皮肉里。野猪吃痛，狂躁地甩头，把阿黄甩出去一丈远，阿黄重重摔在石头上，发出一声凄厉的闷哼，右耳被獠牙剐去一角，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可它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后腿蹬着地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再次扑了上去，死死咬住野猪的后腿不放。趁着这间隙，大山举起猎枪，手稳得像山岩，一枪正中野猪的眉心。

那天回木屋的路，走得格外慢。大山把阿黄抱在怀里，它的右耳在渗血，殷红的血珠滴在他的衣襟上，洇出一朵朵小小的红梅，后腿也肿得老高，轻轻碰一下，它就疼得浑身发抖。可它还是用舌头舔大山的手背，一下一下，温柔得像春风拂过草尖，像是在安慰他“我没事，你别担心”。大山的眼眶发烫，他这辈子没掉过几滴泪，上山打猎摔断腿没哭，被毒蛇咬了没哭，可那天，他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阿黄，看着它那双依旧倔强的眼睛，粗糙的手指拂过它的伤口，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它的黄毛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印子，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暖得阿黄轻轻哼唧了一声。

从那以后，阿黄成了大山进山的影子。它能嗅出三里外的兽迹，能分辨风吹草动里哪些是猎物的响动，哪些是风吹树叶的虚惊。大山走在前头，脚踩在落叶上沙沙响，阿黄跟在身后，一颠一颠地，却从不落下半步。大山歇脚时，会从褡裢里摸出干粮，先掰一块给阿黄，看着它吃得狼吞虎咽，自己才慢悠悠地啃着硬邦邦的饼子；阿黄找到猎物的踪迹，会回头冲大山摇尾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汇报“这边有动静，你快来”。

又过了两年，深冬的一个傍晚，夕阳把林海染成一片熔金，大山带着阿黄往回走，褡裢里挂着两只肥硕的野兔。行至一片开阔的乱石岗时，阿黄突然停下脚步，耳朵警惕地竖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密林。大山心里一紧，顺着阿黄的目光望去，只见密林边缘，缓缓走出五六只灰狼，它们毛色灰黑，瘦骨嶙峋，绿莹莹的眼睛在暮色里闪着凶光，为首的那只老狼，右前腿瘸着，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一看就是惯于在山林里厮杀的狠角色。

狼群显然是盯上了大山褡裢里的野兔，它们呈扇形散开，一步步逼近，低沉的咆哮声在乱石岗上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大山握紧了猎枪，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枪里只有三发子弹，对付五六只狼，胜算渺茫。他缓缓往后退了两步，把阿黄护在身后，压低声音喝道：“阿黄，躲好！”

阿黄却丝毫没有退缩，它往前跨了一步，站在大山身侧，黄毛倒竖，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那吼声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为首的老狼被激怒了，它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然后率先扑了上来，利爪直取大山的咽喉。

“砰！”大山果断扣动扳机，子弹精准地打在老狼的肩胛上。老狼惨叫一声，摔在地上，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涌出。其余的狼被枪声震慑，停住了脚步，却没有散去，只是围着他们打转，绿莹莹的眼睛里满是不甘。大山迅速装填子弹，可第二只狼已经扑了上来，腥臭的风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阿黄像一道黄闪电，猛地扑向那只狼，狠狠咬住了它的后腿。狼吃痛，回身去撕咬阿黄，阿黄灵活地躲闪着，却还是被狼爪挠破了背脊，鲜血染红了它的黄毛。大山趁机举枪“砰”的一声，子弹正中那只狼的头颅，狼应声倒地，身体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剩下的狼见状，不敢再贸然进攻，只是围着他们低吼。大山知道，不能再耗下去，天黑后，狼群的攻势会更猛。他再次举枪，瞄准了一只体型壮硕的狼，厉声喝道：“滚！”枪声响起，那只狼的后腿被击中，它哀嚎着，一瘸一拐地往后退。为首的老狼挣扎着站起来，看了大山和阿黄一眼，眼神里满是怨毒，最终还是带着残狼，悻悻地钻进了密林。

直到狼群的身影彻底消失，大山才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他回头看向阿黄，只见阿黄的背脊血肉模糊，正喘着粗气，却依旧倔强地站着，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大山的眼眶又热了，他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阿黄的伤口，声音哽咽：“好伙计，又亏了你……”

长白山的每一道山涧，每一片松林，每一块刻着青苔的石头，都印着他们一老一少的脚印，都藏着他们的呼吸与笑语。

日子像山涧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淌过。大山的背越来越驼，像被岁月压弯的犁杖，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走路时，腿也开始微微发颤。阿黄的毛越来越白，从背脊蔓延到眼角，像落了一场永远化不开的雪，跑起来也越来越慢，追不上林间的野兔，甚至连爬坡都要歇好几回，爪子也钝了，再也刨不开坚硬的冻土。可只要大山拿起猎枪，只要背上褡裢，它还是会挣扎着站起来，尾巴摇得欢实，跟在他身后，眼神里满是坚定，像是在说“我陪着你，去哪儿都陪着你”。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凶，第一场雪下得又早又大，鹅毛似的雪花漫天飞舞，一夜之间，就把长白山裹得严严实实，积雪没过了膝盖，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坑。大山的老寒腿犯了，疼得直抽抽，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腿肚子抽筋时，冷汗能把被褥浸透。阿黄就卧在他的床边，把温热的身子贴在他的腿上，毛茸茸的尾巴盖在他的脚踝上，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像一台小小的暖炉，把暖意一丝丝送进他的骨头缝里。大山摸着它粗糙的毛，指尖划过它耳后的绒毛，心里像揣着个刚出锅的红薯，暖得发烫。

“老伙计，”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沙哑的笑意，“明年开春，咱就不进山了。我带你去山脚下的镇子，看人家赶集，看耍猴的，再给你买俩肉包子，咱爷俩好好享享清福，好不好？”

阿黄像是听懂了，把头埋进他的掌心，舔了舔那道月牙形的疤，舌头软软的，带着温热的湿意。它的尾巴轻轻扫着床单，一下一下，像在点头应和。

可阿黄没能等到开春。

腊月里的一天，雪下得正紧，北风像刀子一样刮着窗户纸，发出呜呜的声响。大山惦记着山坳里的陷阱，那是他前些天布下的，想着能套只野兔，过年时能吃上一口荤腥。他强撑着腿疼，裹上厚厚的棉袄，背上褡裢，拄着拐杖进山。阿黄跟在他身后，脚步蹒跚，却一步不落，雪花落在它的白毛上，几乎分不清哪是雪，哪是毛。

走到半截，山路越来越滑，覆着一层薄薄的冰。大山脚下一滑，身子猛地往前倾，拐杖没撑住，整个人摔进了雪坑。坑很深，足有两米多，积雪灌进了他的棉袄，灌进了他的脖领，刺骨的冷，像无数根冰针，扎得他浑身发麻。腿像是断了一样，疼得钻心，他想挣扎着爬起来，可稍一用力，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他想喊，可风雪太大，声音刚出口，就被卷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回响。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有个温热的身子在蹭他的脸，是阿黄。阿黄趴在坑边，脑袋探下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像是在哭。它围着雪坑打转，爪子刨着积雪，刨得指甲缝里渗出血来，白毛上沾着雪和泥，狼狈不堪。它试图跳下来，可坑壁太滑，一次次摔回去，摔得浑身发抖，却依旧不肯放弃。

大山看着它，心里一阵发酸，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冰凉刺骨。“阿黄，走……别管我，回家去。”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天冷，别冻着……”

阿黄像是没听见，它定定地看了大山一眼，那双眼睛里，有焦急，有不舍，还有一股决绝的劲儿。然后，它忽然转身，朝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一颠一颠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里，像一颗被风吹走的黄石子。

大山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阿黄老了，跑不动了，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他闭上眼睛，任由寒冷一点点吞噬自己的四肢，任由意识一点点模糊。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怀里揣着的那团小小的暖意；想起阿黄咬着野猪脖颈时的勇猛；想起乱石岗上，阿黄和他并肩对抗狼群的模样；想起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山路，那些日出日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熟悉的叫声，还有人的呼喊声，那声音穿过风雪，像一道光，刺破了无边的黑暗。他猛地睁开眼，看见阿黄正领着山脚下的村民往这边跑，它的嘴里叼着他的猎帽，跑一步，跛一下，嘴里喘着粗气，嘴角挂着白沫，肚子一起一伏，像个破旧的风箱。可它的眼睛里，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

村民们把大山救了上来，裹进厚厚的棉被里，有人递来热水，有人搓着他冻僵的手脚。大山看着阿黄，它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用头蹭他的手，尾巴轻轻扫着雪地。那一刻，大山看见阿黄的后腿在流血，鲜红的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像绽出了一朵朵红梅。

回到木屋后，阿黄就倒下了。它不吃不喝，只是卧在床边，眼睛一直望着大山，寸步不离。大山守着它，把熬得温热的米汤端到它嘴边，用小勺一点点喂它，它却只是舔了舔他的手指，然后把头靠在他的手掌上，轻轻哼唧着。

第三天的清晨，长白山的日出格外美，金光像融化的蜜糖，洒了满窗，落在阿黄的白毛上，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阿黄躺在大山的怀里，琥珀色的眼睛慢慢失去了光泽，像燃尽的烛火。它用尽力气，把头蹭了蹭大山的脸颊，鼻尖抵着他的皱纹，像是在告别，像是在说“我陪不了你了，你要好好的”。然后，尾巴轻轻垂了下去，再也没有动过。

大山抱着阿黄，一动不动。窗外的风还在吹，松针簌簌地落，落在窗台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粉。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粗嘎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深山里的孤狼在哭，一声一声，震得窗纸微微发颤。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天，他把这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揣进怀里；想起它咬着野猪脖颈时的勇猛；想起乱石岗上，他们背靠背对抗狼群的生死相依；想起它跟着他走过的每一条山路，想起它舔他手背时的温柔。

他把阿黄葬在了山神庙的旁边，那里能看见整片长白山的林海，能看见日出日落，能看见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地方。他在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阿黄，我的老伙计。字的旁边，他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像阿黄耳后的那团绒花。

开春的时候，大山的腿好了些，他不再进山打猎了。每天清晨，他都会拄着拐杖，走到山神庙旁的坟前，坐一坐。他会带上两个玉米饼子，自己吃一个，把另一个放在坟头，饼心依旧是最软和的那部分。风掠过林海，松针簌簌地落，落在他的肩头，落在坟头的饼子上。

大山望着漫山遍野的新绿，望着远处的云海，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呜咽。他猛地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山路，和漫山的春风，春风里，似乎还带着松针的清苦，带着阿黄的气息。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滚出两颗滚烫的泪，落在脚下的泥土里，滋润出一株小小的嫩芽。眼泪朦胧，他仿佛看见大黄从碧绿的树林深处向他走来……

长白山的风，还在吹着，吹过猎人的木屋，吹过阿黄的坟茔，吹过那段一人一狗，相守十年的，长白山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