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永和塔的灯,悄没声儿地熄了,夜便真正地浓起来。黑暗仿佛一袭浸湿的绸子,软软地覆下来,把白日里那些棱角都润得模糊了。她的手臂轻轻地环过来,带着浴后淡淡的茉莉香,还有一丝炉火焙过的、毛毯似的温软。</p><p class="ql-block">“我搂着你睡罢。”</p><p class="ql-block">这话说得轻,却像一粒小石子,滴溜溜地滚进心潭里。我便顺着那气息,将脸偎在她肩窝。骨骼挨着骨骼,肌肤贴着肌肤,静极了,竟听得见血脉在底下汩汩地淌,像远远的、安稳的更漏。她忽然又说:“脚也搁上来。”</p><p class="ql-block">我便将腿微微蜷起,脚背触着她的小腿,凉意激得她轻轻一颤。“噢,”我不觉应着,声音不知怎的有些绵,“把小脚脚也放上来罢。”</p><p class="ql-block">她一下子笑出声来,胸膛微微地震,那笑声是漾开的、活活的,在黑暗里荡着细细的涟漪。笑渐渐静了,我却知道,那笑声里漏出了一点别的什么——是念起远方那个苦读的仔仔了。</p><p class="ql-block">“这几日,心里总是不太平静。”我望着眼前的黑,轻轻地说。</p><p class="ql-block">她的手在我背上拍了拍,一下,又一下,不像是抚慰,倒像要拍去衣上沾的尘。“不怕,”她的声音平平的,却沉着,“横竖有我呢。”</p><p class="ql-block">这话落在地上,实实的,像一块熨帖的砖。我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出声。有些话太轻了,竟接不住这样的笃实。</p><p class="ql-block">她的话却多了起来,指尖顺着我的脊骨,一节一节地数过去:“你天天起早贪黑,谁曾问过你一声辛苦?那些文章呀,专利呀,讲给空屋子听的学问呀——”她顿了顿,“还有电话那头,千里万里外的手术台……可在人家眼里,这些叠起来,还不如一篇买来的体面文章,还不如酒桌上抬起来的一顶虚帽子呢。”</p><p class="ql-block">黑暗里,她的声音清亮亮的,一个字一个字,脆生生地落下来:“我这儿,总是你最后的去处。高兴做便做;不高兴做了,就回来。我有饭吃,便短不了你的。老娘养你!”</p><p class="ql-block">末一句是带着笑说的,母大哥的风范,可那笑意里藏着锋,刮得人心里一热,又微微一酸。我忽然想,“老娘养你”这四个字,从女子口中说出来,竟是这样的不同。男子说了,像撒网,总盼着收些什么回来;女子说了,却只是撒一把米在地上,不为招引什么,只图个心安,图个踏实。</p><p class="ql-block">我不再言语,她也静默了。寂静重新围拢过来,这回的静,却厚了,暖了,像一床新絮的棉被,蓬蓬的、软软地盖在身上。</p><p class="ql-block">蒙眬中,我忽然觉得,人这一生,所求的或许就是几个这样的刹那罢——你的累,你的倦,你那些说不清的委屈,摊开了,有人认得每一道皱褶的来历;你那些在光天化日下显得固执甚至可笑的行径,在另一个人的黑夜里,却被摩挲出了温润的光泽。世上自有它的秤,官家自有它的尺,可总有一个角落,你的价值无需兑换成任何别的东西;你存在,便是够了。</p><p class="ql-block">她的呼吸渐渐匀了,长了。我微微挪动身子,将那个“小脚脚”的姿势偎得更妥帖些。窗外偶有车灯扫过,一道光斜斜地切过天花板,倏忽便灭了。像许许多多的事,来了,又去了,唯有身边这个怀抱,是沉的,是暖的,是实实在在的。</p><p class="ql-block">原来最安稳的港湾,泊着的往往是伤痕最深的船。而那句“老娘养你”,从她口中说出,从来不是商量,是宣告。告诉你:你只管去与世道周旋,若乏了,倦了,转身时,总有一把搀扶的力气,和一盏不会问你何时归来的灯,静静地亮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