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随笔(41)种梦——重读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

剑锋

<p class="ql-block"> 深夜,窗外的老槐树在风里舒展着疏影,案头那本《柳河东集》恰好翻在《种树郭橐驼传》那一页。目光在“<b>顺木之天,以致其性</b>”上停留,思绪却飘远了,仿佛听见木纹里渗出的,是关于“赠予”的千年叹息。</p> <p class="ql-block"> 我合上书,那叹息却愈发清晰,黏稠地悬在空气里,像某种未完成的仪式。我忽然想起阁楼上那只蒙尘的箱子。搬动时,灰尘簌簌落下,在灯下跳成一场迷离的雪。</p><p class="ql-block"> 箱盖开启的呻吟,像打开一道时间的门缝。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叠用褪色缎带束好的纸,是我童年所有未曾发芽的梦。最上面的那张,纸已发脆泛黄,上面是几道幼稚笨拙的线条,依稀是鸟的形状,翅膀却张得很大,几乎要戳破纸的边缘。左下角有父亲遒劲的批注:“鸢飞戾天。”</p><p class="ql-block">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七岁的我,曾郑重地将这张画捧到父亲面前,宣布我要当一名飞行员,或者一只真正的鸟。父亲没有笑,他摘下老花镜,用指腹慢慢描摹着那歪斜的翅膀,良久,只说了一句:“翅膀画得很有力。”然后,他牵起我,走到他满室的书架前,没有指给我看任何一本关于飞行器的书,而是抽出了一册泛黄的《山海经》,翻开满是奇禽异兽的一页。“你看,”他的手指点着那些古老的木刻插图,“比翼鸟,其状如凫,一翼一目,相得乃飞。我们的梦,有时候也需要找到能匹配的另一半翅膀,才能飞起来。”他又翻到《庄子》,指着“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那一段,“但有的鸟,生来就是要独自背负青天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我听不懂逍遥游的哲学,只记得父亲的眼睛映着窗外的天光,很亮。他没有说“这个梦不切实际”,也没有说“你应该更想点别的”。他只是给了我一捧神话的星火,一撮寓言的土壤。后来,我没有成为飞行员,那团关于天空的梦,似乎也渐渐淡了。但在无数个人生的岔路口,在每一次想要展翅或倦怠的时刻,我总会莫名想起“鸢飞戾天”那股向上升腾的劲儿,和“背负青天”的孤独与辽阔。</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未“赠予”我一个具体的、名为“飞行员”的未来,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为我那个粗糙的梦胚,浇灌了名为“想象”的清泉,覆盖了名为“境界”的沃土,然后退开,看着我的人生,如何将那些古老的养分,吸收、转化,长出连他自己也未曾预料过的枝叶。</p> <p class="ql-block"> 这,不就是柳宗元笔下的郭橐驼么?“<b>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b>”。<b>真正的“赠予者”,原来并非慷慨的施舍者,而是敏锐的观察者和沉默的守护人。</b></p><p class="ql-block"><b> </b>他洞悉每一颗独特灵魂的纹理与渴求,然后奉上恰好的阳光、雨水与微风,而非按照自己的蓝图,去捆扎修剪。<b>他不赠予果实,只赠予生长;不赠予道路,只赠予远方的召唤与行走的力量。这馈赠里,没有叮当作响的占有,只有静水深流的尊重。</b></p><p class="ql-block"> 夜色愈发沉静,远处传来几声寥落的犬吠。我将那张童年的画,轻轻放回木箱,却没有合上盖子。或许,我也该学着成为这样一个“赠予者”——对他人,更对自己。<b>不再将世俗的“成功模板”如紧身衣般套在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不再用“我都是为了你好”的绳索,去捆绑亲近之人天然舒展的枝桠。</b></p> <p class="ql-block"> 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些微小而执拗的渴望,是否也能多一点郭橐驼的智慧,少一分“旦视而暮抚”的焦灼?让想读的诗,就静静地读;让想写的字,就自在地生长;让那些不合时宜却依然鲜活的梦,在生命这棵大树上,找到自己的一小片天空,从容呼吸。</p><p class="ql-block"> <b>赠予,原来不是“赠”其所有,而是“予”其所是。最高的馈赠,或许就是这份“使其所是”的深情与笃定。它不发出声响,却能在灵魂的山谷里,激起最悠长的回响。</b></p><p class="ql-block"> 窗外,风似乎停了。那棵老槐树的影子,稳稳地印在地上,像一句圆满的、关于生长的诺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