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一日记——随旅长踏访前沿观察所

吉文艺

　　1986年4月8日，久阴的天空难得放晴，太阳露出了柔和的笑脸。彼时，我正与连长、指挥排长、计算班长等人在济南军区48团一营指挥所里开展见学实习。上午8时许，旅长的警卫员匆匆赶来，径直对我说道：“吉营长，旅长叫你陪他上老山。”当即跟连长等人简单交代几句，便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小车。

刚到小车旁，旅长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吉文艺，老山观察所你摸熟了吗？”我立刻立正，胸膛挺直大声回禀：“报告旅长，熟悉！”旅长颔首道：“那好，陪我上山，你带路。”“是！”我坐进副驾驶座，小车随即沿着简易公路朝着老山主峰疾驰而去，车窗外的草木飞速后退，空气中渐渐弥漫起前沿阵地特有的紧张气息。车子先后经过小坪寨、六十号坑道，一路向着主峰行进，路边不时能瞥见布满弹痕的山石。不多时，小车停在了主峰下方的鞍部，我随即带着旅长朝着四号观察所走去，脚下的路已渐渐变得松软湿滑。

我营四号观察所坐落于老山主峰东南侧48号阵地的山崖边上，与越军968高地的斜距仅1500米，山脚下设有一处步兵哨所，是直面敌情的前沿据点。当时，七连指挥排长潘曙带着侦察班长，与48团一营的侦察兵一同在此值守。利用换岗间隙，他们反复熟悉阵地环境和目标区地形，掌握越军的炮兵、指挥所、屯兵处具体位置及活动规律。看到他们年轻却沉稳的面庞，我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敬佩之情，这便是守护家国的前沿力量，平凡却滚烫。越往前走，道路愈发难行，观察所的入口更是隐蔽至极，远远望去仅能看到一道窄缝。沙土包上渗着细密的水珠，在地面积成了一个个小水洼，稍不留意便会滑倒。为防范越军偷袭，观察所内部通道高低不平、又弯又陡，初次到访者很容易碰头磕肩，每走一步都需格外谨慎，也让我更真切体会到前沿值守的不易。

潘曙排长早已在入口处等候，见我们到来，立即敬礼，随后便带着我们往里走。先是穿过一段布满弹痕的弯曲堑壕，那些深浅不一的弹痕，无声诉说着这里曾经历的炮火洗礼，指尖拂过冰冷的壕壁，仿佛能触摸到过往的烽火硝烟。拐过弯后，左侧有一个用油毛毯搭建的简易棚，里面摆放着做饭用的工具。旅长见状问道：“你们的水源在哪里？”潘曙连忙回答：“主峰鞍部有条下山的羊肠小路，山脚处有一汪泉水，每次派2人下山，一人警戒一人背水，来回近两个小时，一桶水可供四人使用2-3天。”听闻这漫长的取水路程，再看眼前简陋的设施，更深刻地懂了前沿战士值守的艰辛，每一口水都浸着战士们的血汗乃至生命。说话间，便见堑壕尽头有个深洞，洞内插着一根钢管，进洞必须扶着钢管滑下去4米，转过几步后，便到了战士们的休息室。这处休息室是个2米见方的工字钢工事，设有上下两层床板，每层高度均不足1米，人在里面别说坐直身体，就连翻身都得小心翼翼，这般局促的空间，便是战士们在烽火中短暂休憩的地方。

穿过右侧的过道，踏上两级台阶，便来到了观察区。这里同样空间狭小，洞口架着一部40倍炮队镜，旁边靠墙的位置挂着一部野战电话机。后墙上的军用地图上，用蓝铅笔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类目标点，一笔一划都藏着战士们的细致；一旁的值班记录本、目标登记本、敌情记录本，每一页都字迹工整、记录详实，透着他们对职责的敬畏与专注。

旅长径直走到炮队镜前，弯下身子调整焦距，目光透过山间淡淡的雾气望向越军阵地，眉头微蹙，神情格外凝重。潘曙排长手持望远镜，逐一介绍周边地形与重要目标，无论是炮兵阵地还是指挥所，每个点位的编号都汇报得详尽准确，语气里满是认真。旅长紧接着追问：“最近有没有发现异常动静？”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紧绷的眉头稍稍舒展，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学习时间不长，掌握的情况不少！感谢48团的同志们，要继续好好研究熟悉地形，为指挥所提供精确坐标，以最精准的火力支援步兵战斗。”潘曙排长胸膛挺直，响亮地回答：“首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那洪亮的声音里，是军人的承诺与担当，听着这般掷地有声的回应，我心底的敬佩更添几分。

　　在休息室里，旅长坐在狭窄的床板上，手指轻轻抚过床尾潮乎乎的防潮被，指尖触到的湿冷让他当即叮嘱道：“老山雾气大、湿气重，只要出太阳，一定要把被子拿出去晾晒，别让战士们落下腰腿疼的毛病。”话语温和，却满是关切。说完，他笑着问身旁的侦察兵：“在这里天天都会碰头吧？”侦察兵挠了挠头，爽朗答道：“报告旅长，一开始确实不太适应，碰几次就习惯了，现在闭着眼睛都能走！”话语间满是乐观豁达，没有半分怨言，这般坦然让我心头一暖。旅长又询问起安全保障措施，48团的班长认真回答：“每天晚上6点，老山就实行封山，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也不能在洞外活动。在进观察所的交通壕里，我们布设了3道挂上弦的手雷和地雷，每天早上再摘除弦。白天主要在工事内防范炮击。”旅长听后，抬手拍了拍班长的肩膀，说道：“同志们辛苦了！守住阵地固然重要，保护好自己也同样关键，有困难随时反映。”旅长的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仿佛瞬间驱散了观察所内的潮气与阴冷，暖意填满了每个角落，也让在场每个人的心里都暖暖的。

辞别潘曙排长一行，山间雾气渐浓，湿滑的山路更添了几分难行，我们放缓脚步朝着旅一号观察所赶去。这座观察所位于主峰东侧边坡，直面越军核心目标区，意义尤为特殊。旅侦察连连长早已在路口等候，见我们到来便快步上前，一边带路一边有条不紊地向旅长汇报值守安排与设备运行情况，汇报时条理清晰，尽显专业。旅长一路上不断追问，目光里满是关切：“夜间观察有没有配备夜视设备？设备运行是否稳定？”“战士们轮班能否休息好？生活上还有哪些不便？”每一个问题都紧紧围绕敌情动态与战士保障，字句间皆是对前沿的牵挂，没有一丝松懈。

走进旅一号观察所，空间稍显宽敞些，观察孔正对着越军的核心目标区。旅长扶着冰冷的石壁，静静凝望前方许久，目光缓缓扫过左侧的无名高地，再到右侧的河谷通道，每一个关键点位都细细询问，语气低沉而认真，特意压低了声音，生怕打扰到一旁专注值班的战士。他眼底满是对战士们的牵挂，也藏着对前沿战事的审慎，肩上的责任在这沉默的观察中愈发厚重。临走时，旅长停下脚步，看着身旁的值守战士，郑重叮嘱道：“老山是前沿阵地，你们的担子很重！盯紧敌情的同时，务必注意自身安全，组织永远是你们的坚强后盾！”这句叮嘱，既是组织对战士的承诺，更是让大家安心坚守的底气，话音落下，战士们眼中多了几分坚定，也让我更深刻体会到指挥员与基层战士间的同心相依。

离开一号观察所，我们朝着152二营观察所进发，这段路比此前的行程更为艰险。坡度陡峭得需手脚并用才能攀爬，粗糙的山石硌得手掌发疼，湿滑的路面让人每挪动一步都心惊胆战，路边的草丛深处还可能暗藏地雷，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感。我在路边仔细找了根结实的竹杆递给旅长，轻声说道：“路滑难走，您拄着这个能稳当些。”旅长接过竹杆，笑着道：“谢谢你。”由于上山路滑难行，他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鬓角的发丝也被汗水浸湿，但脚步依旧沉稳坚定，没有半分迟疑，那份身处险境却从容不迫的姿态，让人动容不已。

　　就在即将抵达观察所时，“咣——”一声巨响骤然打破山林的宁静，越军的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朝我方纵深袭来，空气瞬间凝固，心脏也跟着猛地一紧。观察所内的战士反应迅速，急忙高声报告：“越军炮击。”炮弹从头顶呼啸而过，整座山林都随之剧烈震颤，尘土碎石纷纷掉落。“快进观察所！”旅长泰然自若地沉着吩咐，没有半分慌乱，那份镇定也让我紧绷的心稍稍安定，当即紧随其后钻进狭窄的通道。刚站稳身形，旅长便快步走到观察孔前凝神瞭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当即问道：“能看到目标打一下？”奈何山间雾气突然变得浓重，白茫茫一片彻底遮挡了视线，根本看不到目标，只能无奈作罢。旅长并未急躁，转而仔细询问起日常防炮措施，每一个细节都问得格外细致，随后反复叮嘱值守战士：“炮击频繁时，一定要严格做好隐蔽防护，切不可有丝毫掉以轻心，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话语里满是严肃与关切，也让我感受到指挥员在突发情况中的沉稳与对战士安全的极致重视。雾气越来越大，炮击也随之停止，阵地恢复了平静，我们稍稍放下心来，踏上返程之路。一路上的紧张与疲惫，在旅长沉着镇定的气场与对战士们深切的关怀中渐渐消散，心底只剩下满满的暖意与敬佩。

那一上午，我们踏过三条崎岖难行的山路，走访了三座各有侧重的前沿观察所，既有炮火突袭的惊险时刻，亦有官兵同心的温情瞬间，每一幅画面、每一句叮嘱都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愈发清晰。旅长没有居高临下的指令，唯有对军情的严谨细致、对职责的恪尽职守，更有对基层战士发自内心的体恤关怀；前沿的战士们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中，用青春与热血坚守阵地，以乐观与坚毅直面艰险，他们的身影格外耀眼。这段经历让我真切体会到前沿战事的严峻与坚守的不易，更读懂了军人的担当与赤诚——无论是身居指挥岗位的指挥员，还是坚守一线的普通战士，心中都揣着保家卫国的信念，默默守护着家国安宁。岁月流转，烽火岁月早已远去，但那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始终在记忆里熠熠生辉，成为我军旅生涯中最珍贵的印记，也让我愈发珍视当下的和平岁月，更永远铭记那些为守护家国挺身而出的可爱将士，他们的赤诚与坚守，永远值得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