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成都的喧嚷,在往西北方向驱车两小时后,便如潮水般退去,彭州葛仙山的深绿渐渐吞没了视线。山路愈发狭窄,最终将人引入一片仿佛被时间遗忘的曲尺山凹。就在这里,一座白塔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它通体皎洁,瘦削如笔,十三层密檐静静地叠涩内收,直指苍穹。四野无人,唯有山风穿过残存的几枚铁制风铎,发出零星、清越的叮当声,像是历史本身在寂寥地叹息。塔身无言,塔侧的碑文却道尽了一切:“秀岭青山陪曲尺,端然古塔护云居。”这“云居院塔”四个字,便是一把钥匙,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川西精神腹地与宋代工匠心神的后门。</p><p class="ql-block"> 要读懂云居院塔,须先将其置于川西塔文化的宏大谱系之中。塔,这种随佛教东传而来的建筑,在蜀地并未被简单摹写,而是经历了一场深刻的地理与文化的“内化”。川西盆地,四围崇山,中央沃野,其文化气质既有接纳八方的包容,又有守护自我的倔强。这种气质,在彭州三座宋塔——“宋塔三剑客”身上,体现得尤为淋漓。看那正觉寺塔,虽因兵火与地震已现裂痕,但其砖砌须弥座与覆斗状藻井,仍透着北方佛塔的壮丽恢弘;再看镇国寺塔,塔身精美的佛、菩萨、飞天浮雕,以及砖上“宋”“杨”等窑场戳记,又闪烁着川西工艺的精致典雅与严谨匠心。云居院塔,正是这南北风韵融合的静默典范。它没有镇国寺塔的繁复彩塑,却以通体白饰和修长挺拔的线条,勾勒出一种洗练到极致的美学。史载它“远观如倚天长剑,近览若破土春笋”,这比喻精妙——长剑是北地的刚健气魄,春笋则是巴蜀大地蓬勃的生命力。它静静伫立,仿佛一个文化合璧的坐标,标记着宋代四川,如何在吸纳中原文明精华后,孕育出自己独有的建筑诗篇。</p><p class="ql-block"> 那么,这座承载着佛教义理的宋塔,为何偏偏扎根于以道教渊源闻名的葛仙山?这并非偶然的错置,而是一场更高层次的文化选址。葛仙山本身就是一部立体的精神史。东汉末年,道教始祖张陵于此设立“葛璝治”,位列二十四治之五,葛仙观自此香烟缭绕。此地“二十四峰、八十一洞”,素有“地质科学迷宫”之誉,自古便是羽客修炼、追寻“仙养”的理想之境。</p><p class="ql-block"> 云居院塔的建造者,宋代乐音王祖师,其慧眼独具之处正在于此。他将塔置于曲尺山的“椅子形”平地,让群峰如忠诚的卫士般环抱。这固然是出于物理的庇护——人迹罕至,形成天然的屏障。但更深层的意图,或许是与这片土地的“仙气”达成精神共振。道教追求“道法自然”,羽化登仙;佛教塔寺亦讲究“风水形胜”,以接引十方,永镇伽蓝。当佛教的“永恒”愿望,与道教洞天福地的“仙境”想象在此重叠,便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时空稳固感。塔,不再仅仅是宗教建筑,它成了凝聚这片山川灵气的结晶,是动荡人间对“不朽”的具象祈求。南宋祝穆《方舆胜览》称此地为“春时游览之所”,可见早在宋代,这里已是世人寻觅超脱的秘境。塔与山,一佛一道,一人工一天成,共同构建了一个远离尘嚣的“云居”圣域。</p> <p class="ql-block"> 时光是最严酷的审判者。近千年来,云居院塔目睹了太多沧桑。其旁的寺院早已“湮没在荒草中”,唯余石阶地基。然而,最严峻的考验来自2008年。汶川那场山崩地裂的8.0级特大地震,对彭州古塔群造成了严重破坏:正觉寺塔塔身裂缝、砖块震落,受损最为惨重;镇国寺塔亦受波及。但云居院塔,却在剧烈的震荡中“主体结构并未受损”,近乎奇迹般地保持了完整。</p><p class="ql-block"> 这“凭什么”?学术的答案藏在砖石构造的细节里:塔身采用条形青砖严谨叠砌,内部结构紧密;尤为关键的是,其建造中可能运用了类似镇国寺塔的“扁铁为筋”的加固技术,以铁制筋骨嵌入砖体,极大地增强了整体性与抗震性能。然而,超越技术的,是一种文明的态度。塔砖上的姓氏戳记,如同千年不灭的“质量铭牌”,让每块砖都责任到人,可追溯源头。这不是冰冷的工艺,这是宋代蜀地将伦理信用嵌入物质创造的伟大实践。当国学大师陈寅恪断言华夏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时,他赞美的不仅是文采风流,更是这种将精神契约化为永恒实物的文明高度。</p><p class="ql-block"> 正因如此,云居院塔及其同伴,才能在2006年,以“彭州佛塔”之名,被国务院整体公布为 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的“国保”价值,绝非仅因年代久远。而在于:它是宋代高层砖塔建筑技艺的活化石,展现了筒中筒结构等先进技术;它是川西地区佛塔建筑艺术风格的标准器,见证了文化融合;它更是中国古代工程质量监督与信用体系一个沉默而坚实的实物证据。它保护的,远不止一座塔,而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刻度与文明信条。</p><p class="ql-block"> 站在云居院塔下,风声依旧,尘嚣远隔。这座穿越了千年风雨,甚至扛住了大地怒吼的白塔,给今日喧嚣中涌向葛仙山寻求“仙养”的人们,究竟带来何种启示?真正的“仙养”,或许并非仅仅是采摘鲜果、漫步花谷的田园之乐。云居院塔的存在,将这种养生提升到了一个更深的维度——“文明颐养”。它告诉我们,最高的养生,是让身心沉浸在一个更宏大、更稳固的时空坐标里。当我们仰视这座巨震不倒的古塔,它所传递的并非只是古人技艺的高超,更是一种面对无常世界时,那份通过极致专注、诚信构筑而获得的内在安定。这份安定,能抵御一切外部的震荡。</p><p class="ql-block"> 葛仙山的开发,正从单纯的“花果颐养”走向“山水运动”与“文化颐养”的融合。云居院塔,应是这新篇章的精神轴心。它提示着规划者与访客:最美的风景,是自然与人文历经千年对话后形成的和鸣;最深的康养,是在对永恒造物的敬畏与理解中,安顿自己漂泊焦虑的灵魂。那塔上曾有的156枚风铃,虽大多已喑哑,但只要山风不止,文明的回响便永不消散。</p><p class="ql-block"> 离开时,暮色将合,最后一缕天光抚过塔顶那仅存其三的铜铸朱雀,它们大小如家鹅,尾羽上翘,似乎随时准备振翅,却又选择了永恒的守望。我忽然明了,云居院塔的终极意义,正在于这“守望”。它守望着从葛璝治到乐音王院的精神血脉,守望着川西坝子融汇南北的文化自信,更守望着一个民族在砖石之间镌刻诚信、追求不朽的古老心魂。它让“仙养葛仙山”从此有了一座永恒的航标——在变幻的时光里,为我们指引着那份如塔身般静默、如青山般稳固的文明力量。(品艺阁主人)</p> <p class="ql-block">葛仙山的“仙山雅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