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海 遗 珠,(散文)

江东至尊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文/曹展</span></p><p class="ql-block"> 在长江入海的地方,水色总是浑浊的。江涛裹挟着千里的泥沙,也裹挟着千年的故事,在这里与海水相遇,酿成一种独特的苍黄。这苍黄不是衰败的灰暗,而是生命沉淀后的厚重,是江与海在永恒角力中孕育的混沌初开。狼山便立在这苍黄之间,不高,却自有嶙峋的气度——它不似名山大川般以险峻示人,却以一种沉静的倔强,将江海的呼吸纳入自己的骨骼。而我要寻的,是一位诗人的最后一缕魂魄,那魂魄如细沙般散落于南通的泥土里,又似潮音般回荡在狼山的松涛中。</p><p class="ql-block">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童音仿佛从初唐的溪边传来,清亮得能照见云影。七岁的骆宾王蹲在义乌的池塘边,以稚子之眼捕捉白羽划破碧水的瞬间,诗句如露珠般晶莹滚落。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自己稚嫩的笔尖终将蘸满时代的血泪。岁月流转,他跻身“初唐四杰”,以《帝京篇》震动文坛,更在公元684年挥毫写下《讨武曌檄》。那檄文如雷霆震彻朝堂,“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的诘问,字字如剑,刺穿武周政权的虚饰。武则天读至“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时竟拍案叹道:“宰相安得失此人!”可历史的风暴从不因才情而停歇。三个月后,徐敬业起义兵败,这位曾以笔为戈的才子便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中。《新唐书》只留下四个字:“不知所之。”这轻描淡写的四字,却如一块巨石沉入时间的深潭,激起千年涟漪。</p><p class="ql-block"> 而南通,以它特有的江海气韵,悄悄收留了这个落魄的灵魂。长江在此处放缓了奔涌的脚步,与咸涩的海水温柔相拥,泥沙沉淀成广袤的滩涂,也沉淀下无数流亡者的叹息。南通人说,狼山是江海的守门人,它不高,却以宽厚的怀抱接纳了所有被时代抛掷的孤魂。明正德九年的那个春天,梅雨如丝,浸润着通州城东的黄泥口。一位曹姓农人挥动锄头,铁器猝然撞上硬物——是半截石碑,苔痕斑驳间,“唐骆宾王之墓”六字若隐若现。那一刻,泥土深处传来的不只是金石相击的声响,更是一段被湮没的历史轻轻的叹息。农民惧祸毁碑,可记忆一旦苏醒便无法再被掩埋。消息如蒲公英的种子,乘着江风飘入南通文人的心湖。邵干率先挥毫写下《骆宾王遗墓诗》,竟意外激起近两百首和诗的浪潮。这些诗句在茶肆酒楼间流转,在书院私塾里传诵,可见这方水土对这位客死诗人的深情早已融入血脉。我常想,若骆宾王地下有知,定会惊讶于自己潦倒的终局竟被南通人捧成文化图腾——他们不追问史实真伪,只以温热的乡情为他筑起一座精神的归冢。</p><p class="ql-block"> 沿着狼山青石小径前行,我总想象骆宾王最后的模样:是否常在这江边独坐,看潮涨潮落,听梵钟暮鼓?从慷慨激昂的檄文作者,到青灯古卷的僧人,这其间的千回百转,大概只有江上的鸥鸟知道。他或许在广教寺的檐角下研墨,以秃笔抄写佛经,指尖残留着檄文的余温;或许在暮色里踱步至江岸,看咸腥的海风卷走昔日的锋芒。文学的剑气终被岁月磨成禅意的微光,可骨子里的“狞厉”从未消散——余秋雨说狼山“野拙而狞厉”,恰如骆宾王那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孤勇。他的悲剧在于生错了时代,他的幸运在于遇见了一座懂得他的山。狼山不高,拾级而上,不过一刻钟便可登顶。但我要寻的不是山顶的辽阔江景,而是山腰处的那方坟茔。</p><p class="ql-block"> 清乾隆十三年,福建文人刘名芳踏着同样的小径而来。他将散落的诗魂郑重迁葬于此,选址极妙——背倚苍翠山岩,面朝浩渺大江,既能听见广教寺的晨钟暮鼓,又能望见入海口的烟波浩渺。墓碑无华,仅刻“唐骆宾王之墓”六字,倒是那副楹联道尽了平生:“笔传青史,一檄千秋著;碑掘黄泥,五山片壤栖。”立于碑前,江风拂过衣襟,仿佛历史在低语。一篇檄文让武则天为之动容,一座荒冢却让千年后的我们在此徘徊凭吊。文学的力量终究穿透了时间的铜墙铁壁,南通人以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这份遗产:他们不纠结于《新唐书》的“不知所之”,却坚信泥土中的碑文是历史的密语。2021年桂花岛改造时,匠人将“酌桂陶芳夜”的诗句刻入陶芳亭,清甜的桂香与咸腥的海风交融,恍若诗人穿越时空的浅笑。骆宾王不曾想到,千年后,他的句子会在这江海之交被重新唤醒,化作孩童春游时的琅琅书声。</p><p class="ql-block"> 如今的狼山,因骆宾王墓而多了层文气的底蕴。游客们来了又去,有的在墓前默立片刻,指尖轻触冰凉的石碑,仿佛想汲取一丝初唐的墨香;有的能背出几句《咏鹅》或《在狱咏蝉》,声音在松林间飘散。当地的孩子春游至此,老师常指着江面讲述:那个七岁咏鹅的神童,如何以笔为剑讨伐武周,又如何在南通的暮色中放下执念。</p><p class="ql-block"> 历史真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南通人选择了相信这个故事,并让它生长在自己的文化肌理中。他们以“桂”喻其高洁,以“狼山”为其魂归,将传说编织成城市的精神经纬。下山途中,偶遇一位白发老者,他指着山脚新开的文创馆说:“这里展着邵干诗集的复刻本,还有孩子用黏土捏的‘曲项鹅’。”言语间满是自豪——南通人早已将骆宾王视作自己的乡贤,他的流浪成了这座城的荣光。</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时,我驻足江岸。江风很凉,带着咸腥的海的气息和清甜的桂的花香,交织成南通独有的呼吸。回望狼山,它静静地立在暮色里,像一座巨大的墓碑,也像一枚永恒的印章,为骆宾王传奇的一生盖下了最后的落款。江海依旧在入海口相遇、交融,浑浊的江水与湛蓝的海水翻涌着,既不妥协也不分离,如同那个诗人的命运——一半是江的激荡,奔涌着不屈的才情;一半是海的深沉,沉淀着归隐的智慧。南通,这座被江海环抱的小城,成了这江海遗珠最后的珍藏者。它不争历史的正统,却以温厚的胸襟将传说酿成美酒:在狼山的每一块石头里,在广教寺的每一缕香烟中,在孩童背诵的童谣间,骆宾王的灵魂从未消散。他化作了南通的晨雾、江潮与桂香,提醒着世人——真正的不朽,不在青史留名,而在人心深处那方永不荒芜的“片壤”。当潮水又一次漫过滩涂,我仿佛听见千年前的童音与今日的诵读在风中应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歌声越过了朝代更迭,终在江海交汇处,找到了永恒的归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