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从“我家门前”过～金城兰州

高原

我四次到过兰州，第一次是1976年，那时我从西安坐着绿皮火车穿过黄土高原去西藏拉萨的途中经过兰州中川机场坐飞机。第二次是2007年，城市已开始拔节生长，高楼渐起，黄河边的风依旧带着沙粒的粗粝。第三次在2015年，夜晚的中山桥亮起了灯，像一条缀满红宝石的丝带横跨河面。而这一次，2025年的夏天，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兰州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灰头土脸的西北重镇，它变得明亮、从容，却又固执地保留着黄河穿城而过的那份厚重与温情。

黄昏时分，我走到黄河南岸的滨河路，远远就看见那尊“黄河母亲”雕塑静卧在绿荫之中。她侧身而卧，长发如波浪般铺展，怀中的婴儿安然依偎，仿佛整个城市的安宁都藏在这温柔的一抱里。我站在雕像前，举起手机拍照，背影与雕像构成了一幅无声的对话——千年的母亲河，仍在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兰州人。我走近基座，抚摸那被风雨打磨得温润的石面，忽然明白，这不只是艺术，更是一种归属的象征。

傍晚的河边广场热闹起来，游客们三五成群，在雕像前合影，在步道上漫步。有人指着远处的山说那是皋兰山，有人在讨论金城的由来。我坐在长椅上，看一对年轻情侣蹲在河边石阶上写生，女孩画的是母亲与婴儿的轮廓，男孩则在一旁轻声念着碑文：“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句诗在这里听来，竟有了几分落地生根的踏实感。

广场铺着彩色地砖，像一条通往河流的彩虹路。孩子们追逐着风筝，老人在树下打太极，小贩推着车卖甜醅子和灰豆子汤。远处，黄河缓缓流淌，对岸的白塔山在云影中若隐若现，山脚下的现代楼宇与古塔相望，仿佛时间在这里交汇。天空虽阴沉，却压不住人间烟火的暖意。

我沿着河岸走，河水浑浊，呈棕黄色，那是黄土高原的馈赠。一艘小船正从上游驶来，船头站着人影，像是在撒网。两岸高楼林立，玻璃幕墙映着流动的水光，像是城市在呼吸。这河，曾是商旅往来的命脉，如今成了兰州人心中的图腾。它不清澈，却真实；不温柔，却坚韧。

快艇停靠在岸边，船身黄蓝相间，像是从旧日记忆里驶来的色彩。旁边堆着沙袋，防洪的痕迹还未褪去。一位工作人员在调试设备，动作熟练。我望着远处山坡上的古塔，它静静伫立，看尽百年风云。桥上行人来往，灯笼随风轻晃，这一刻，现代与古老并未对立，而是悄然融合。

一群年轻人上了羊皮筏子，穿着红救生衣，笑声在河面上荡开。他们的筏子由羊皮加气捆扎而成，随波起伏，像极了当年皮筏子客的模样。不远处，一艘游轮缓缓驶过，船上游客举着相机。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的“羊皮筏子赛军舰”，如今这些羊皮袋与河共舞的勇气，仍在延续。

我踏上木质步道，红色护栏外，黄河依旧奔流。一位母亲牵着孩子慢慢走，孩子指着河面问：“妈妈，船要去哪儿？”母亲笑着说：“去很远的地方，但总会回来。”我心头一动——这不正是兰州的宿命吗？地处西北，却始终连接四方；身在内陆，心向远方。

我站在河边岩石上自拍，手机高举，背景是浑浊的河水与远处的城市天际线。仿佛在宣告：我来过，我看见，我属于这里。我也举起相机，拍下这一幕。河水湍急，城市静默，而人，在这山水之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中山桥头，那块“黄河第一桥”的石碑静静立着，石狮子蹲守一旁，目光沉稳。一百多年前，这座铁桥贯通南北，成了兰州现代化的起点。如今桥上挂满红灯笼，行人如织，车流不息。我抚摸着冰凉的铁栏杆，仿佛触到了历史的脉搏——它从未停歇。

一位导游正向游客讲解：“这座桥建于1907年，是黄河上第一座永久性桥梁……”她手指远处的白塔山，声音清亮。桥下河水滚滚，桥上人声熙攘，百年纪念碑在雨后显得格外肃穆。兰州的骄傲，不在高楼，而在这一桥一河之间。

走进甘肃省博物馆，湿漉漉的台阶映着阴天的光。大厅里人不少，排队进馆的游客低声交谈。红旗在建筑顶端飘扬，像一种无声的召唤。这里收藏的不只是文物，更是一座城市的记忆。

马踏飞燕静静立在展柜中，铜绿斑驳，四蹄腾空，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玻璃。我站在它面前良久，想起武威出土的这匹天马，曾是丝绸之路的象征。而兰州，正是这条古道上的咽喉之地。它不张扬，却始终在连接东西。

一尊人头彩陶罐吸引了我，橙红的陶身上刻着几何纹路，像是远古的密码。它来自五千年前的大地湾，却让我想起今日兰州街头的彩灯与壁画。文明从未断裂，只是换了形式继续流淌。

石窟中的佛像面容安详，游客轻声走过，不敢惊扰这份宁静。我忽然觉得，兰州的气质也如此——外表粗犷，内心沉静。它历经战乱、风沙、洪涝，却始终如这尊佛像般，端坐于黄河之畔，不动声色地守护着一方水土。

雨后的东方红广场格外清亮，地面倒映着高楼与天空，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电动车缓缓驶过，留下一道涟漪般的轨迹。商铺的玻璃窗透出暖光，有人在买牛肉面，香气飘出老远。这座城市，正在用它自己的节奏，走向明天。

登上五泉山，绿意扑面而来。飞檐下的“山泉云”牌匾在风中轻响，游客在台阶上拍照、歇脚。一位穿绿衣的女士笑着对同伴说：“这儿的空气，比城里甜。”我深吸一口，果然有松香与泥土的气息。山不在高，有泉则灵。五眼清泉，滋养了兰州人的肺腑。

夜幕降临，我走进兰州老街。牌楼高耸，龙纹飞舞，灯笼映红了青石板路。小吃摊前人头攒动，酿皮、甜胚子、热冬果的香味混在一起。我端着一碗手抓羊肉，站在人群里，忽然觉得——这座城，像极了黄河水：浑浊，却有力；朴素，却深情。它不完美，但真实。而我，又一次爱上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