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有铭：徐霞客与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南閤作者章育生

心海怀馨

（温州市雁荡山管委会何磊 提供 ）

山川有铭：徐霞客与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南閤

章育生

　　明代伟大的旅行家、地理学家徐霞客曾三赴雁荡山考察，其中第一次（1613年）与第三次（1632年）皆留下翔实日记，并对雁荡山北麓（古称“荡阴”）的南閤一带投以深切关注。他以脚步丈量，以笔墨实录，不仅厘清了此地的水系山脉，更无意中为一座村庄与一个家族的文化脉动，留下了珍贵的时空注脚。

　　早在1613年四月，年轻的徐霞客初登雁湖顶，便以科学眼光勘定水系分野。他明确记载：“而水之分堕于南者，或自石门，或出凌云之梅雨，或为宝冠之飞瀑；其北堕者，则宕阴诸水也。” 这寥寥数语，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地理界定：向南奔流的瀑布溪涧，属另一水系；而向北汇集的“宕阴诸水”，方为后世南閤溪的上源。此番记载，虽未直指南閤其名，却通过精准描述分水岭两侧的水脉去向，从地理学根源上，为这片位于北麓的谷地完成了最初的学术勾勒。

　　（雁荡山雁湖 叶金涛 摄）

　　十九年后的1632年五月初七，徐霞客再度踏入雁北云雾之中。此行，他明确行至“南閤”，并以实证笔触阐明其名源于“南向之山谷合抱”。更关键的是，他专程“访章恭毅公故宅”，一笔连接起自然地理与人文历史。这庄重的探访，犹如一道穿越时空的光，照亮了南閤章氏“一门多进士，世代簪缨不绝”的悠久文脉，使其家族辉煌获得了来自外部伟大观察者的确认与铭记。

　　一、定名“南閤”：地理格局的文化赋形

徐霞客对地名的考究，从来不是简单的音义转写，而是基于严谨踏勘的地理发现与人文阐释。崇祯五年五月初七，他自真济寺方向辗转而来，“北过真济寺，寺僻居北谷，游屐不到”。随后“寺右溯小溪三里，登马家山岭，路甚峻”，直至登顶，“望雁顶棱簇如莲花状，北瞰南閤，已在屐底”。当他下行至南閤溪畔，眼前山川的独特格局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在游记中精准写道：“南閤溪发源雁山西北之箬袅岭，去此三十余里，与永嘉分界……溪北大山，自箬袅迤逦而来，皆层崖怪峰，变换阖辟，与云雾争幻，至閤而止。”这段描述蕴含了“南閤”得名的全部地理玄机。“溪北大山”自箬袅岭磅礴而来，其势逶迤，其形变幻，而所有的奔涌与层叠，都在“至閤而止”四字中归于一个庄严的句点。“閤”，原义为旁门、小门，引申为关隘、止息之处。徐霞客以动态的视角揭示，此地的山脉走势在此骤然收束，仿佛天地在此设立了一扇门户。正如他所进一步阐释的：“又一山北之溪，自北閤来会，俱东下石门潭。门内平畴千亩，居人皆以石门为户牖，此閤所由名，而南北则分以溪也。”这扇“閤”，既是溪北大山南向延伸的地理终点，也构成了村落坐落的天然屏障与空间界定——石门之内，沃野平旷，人居其间，以山为屏，以溪为界。

　　此一观察，与地方志的记载形成了精妙的互文。明永乐《乐清县志》载，南閤“以地处雁荡山北部两条山垄合如门口的南面而故名”。徐霞客的“至閤而止”，正是对这“山垄合如门口”之势最生动、最权威的文学化与科学化表述。他不仅记录了名称，更揭示了名称背后“山川自有其形，人文因形赋名”的古老智慧。这扇由造化设立的“閤”，隔开了外界的纷扰，也围合出一方耕读传家、人文滋长的桃源之境。

　　（南閤古村全景 章如林摄）

　　二、虔心拜谒：忠节风骨与山川的共鸣

徐霞客的旅程，既是“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的地理探险，也是一场与历史先贤的隔空对话。当他踏入南閤，首要的寻访目标非常明确——“南閤有章恭毅宅”。章恭毅，即明代名臣章纶，以正统年间犯颜直谏、忠贞不屈而名垂青史，晚年追赠礼部尚书，谥号“恭毅”。徐霞客特意点出其故居，绝非寻常过客的泛泛之笔。

　　此番拜谒，有其深刻的旅途背景与情感积累。早在四年前（1628年）游雁荡时，徐霞客已在《游雁宕山日记后》中记载，其初入雁山东外谷时，“宿于章家楼，是为雁山之东外谷。章氏盛时，建楼以憩山游之屐，今旅肆寥落，犹存其名”。这“章家楼”与此次亲访的“章恭毅宅”遥相呼应，共同勾勒出章氏家族昔日的显赫与对地方文化、旅行设施的实际贡献。

（原位于大荆雁东的“章家楼”，明时已毁，图片Al制作）

　　（章纶故居尚书第 章如林摄）

　　五月初七当天，徐霞客“冒雨穷南閤”，并“先经恭毅宅”，见到章氏“聚族甚盛”。雨中探访更添庄重与追寻的意味。章纶故居，之于徐霞客，已超脱寻常宅邸，而升华为一个承载着“忠节”精神的文化符号。他将这位直声动天下的先贤，稳稳锚定在了雁荡山北、南閤村中的具体地理坐标上。于是，抽象的历史风骨与气节，因这方具体的山水与宅院而变得可感、可触、可追寻。地理因人文的注入而充满温情与崇高感，人文亦因地理的承载而得以具象化与永恒化。徐霞客的“访”，不仅是一次物理空间的抵达，更是一次精神意义上的“地理归档”，将士人的气节与山水永恒绑定。

　　三、光耀门楣：霞客过后的章氏文脉赓续

徐霞客的到访与记载，仿佛一道外在的、崇高的文化认证，为一个家族数百年的文脉传承，添加了一个极具分量的历史注脚。章纶之后，南閤章氏的诗书之泽绵延不绝，创造了令人惊叹的文化景观。而这繁荣的景象，正与徐霞客笔下“章氏盛时”的追忆及其亲临拜谒所形成的历史气场，存在着微妙的共鸣。

章氏的文化成就，最为直观的体现，便是村中那沿古道巍然屹立的牌楼群。这组全国罕见的明代木石牌楼群，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本身就是一部立体的家族荣耀史：

　　“会魁”牌楼：为章纶而立，纪念其正统四年（1439年）进士及第，并在《诗经》考试中夺魁。

　　“尚书”牌楼：奉明宪宗圣旨敕建，旨在旌表追赠为南京礼部尚书的章纶。景泰年间，章纶因冒死上疏奏请复储，身陷囹圄，几近濒死而志节不移，其忠贞刚毅、清正不屈的气节，最终获朝廷追谥“恭毅”，御赐“忠节名臣”。章纶亦留下《章恭毅公集》《困志集》《进思录》等著作，文脉与风骨并存。

　　“方伯”牌楼：为章纶长子章玄应立。章玄应，成化年间进士，官至广东布政使（方伯），政绩斐然，有《雁荡山樵诗集》传世，堪称继承父志的文宦代表。

　　“恩光”牌楼：为章纶从侄章玄梅立。章玄梅是弘治举人，官至江西湖口知县，为官清廉，深受爱戴，亦是“雁山三峰”之一的文人雅士。

　　“世进士”牌楼：为章纶曾孙章朝凤立。章朝凤，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进士，官至广西布政司参议。此楼彰显章纶、章玄应、章朝凤“四代三进士”的科举盛况。

　　除了这些进士，章氏一族尚有举人五六位，如章纶之孙章九思、次子章玄会等，皆有名于时。如此密集的人才产出，源于章纶以身垂范树立的“忠节”家风与勤学传统。而徐霞客的游记，则在更广阔的公共历史文本中，为这个“文化世家”的声誉进行了一次关键的背书与传播。他的文字，让“南閤”与“章恭毅”超越了地域限制，进入了全国士大夫的阅读视野。后世章氏子弟在攻读诗书、砥砺名节时，心中除了家训祖德，或许也会浮现那位大旅行家冒雨风尘、虔诚瞻仰故居的身影。这无疑是一种无形的激励，一种将家族荣誉与更宏大的文化历史叙事相连结的自信源泉。

　 四、双重坐标的永恒意义

回溯徐霞客的南閤之行，其伟大之处在于，他同时为这片土地标定了双重坐标。

其一，是地理的坐标。他以“至閤而止”的科学观察，厘清了村落得名的自然依据，使“南閤”之名稳稳坐实在山川形势之中。他进一步指出“溪南即雁山之阴，山势崇拓，竹木蓊茸，不露南面截嵲态”，精准捕捉了雁荡山北麓（宕阴）植被茂密、山形浑厚的地理特征，并与山南的峭拔景观形成对比。他对其水系的考察也极为细致，指出南閤溪与北閤溪汇合后东注石门潭，勾勒出完整的区域水文图景。

　　其二，是人文的坐标。他以“访章恭毅宅”的庄重笔墨，将章纶的忠节精神及其家族后续灿烂的文脉，深刻镌刻在了这片山水之间。他的考察不是孤立的，四年前对“章家楼”的记载与此次对故居的拜访，形成了一条清晰的致敬线索，体现了徐霞客对历史人物及其文化遗产一贯的尊重与关注。

　　在信息触手可及、地理感知却可能愈发扁平的今天，徐霞客的游记犹如一声穿越时空的警钟。他告诉我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地方”，绝不仅是地图上的一个名称或导航中的一个终点。它是由独特的山川脉络所定义，由深厚的历史记忆所充盈，由杰出的人物精神所照亮的意义之网。南閤古村，正因为有了徐霞客的这番丈量、记录与阐释，其作为“宕阴”文化核心的内涵才变得更加醇厚、清晰，并获得了超越时空的生命力，成为光荣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

（伟大的旅行家、地理学家 徐霞客）

　　那自箬袅岭迤逦而来、至閤而止的群山，那沿古道矗立、诉说荣光的牌楼，那曾庇护过一代忠魂、又见证过旅人脚步的章恭毅宅，共同诉说着一个真理：唯有当山河的形胜与人文的星火交相辉映之时，一片土地才能真正成就其不朽的辉光。徐霞客用他的双脚与笔，完成了对这片土地的“命名”与“铭刻”，而这，正是他留给后世最为珍贵的文化遗产。

　　（南閤古村九曲溪、石西湖）

（由衷感谢 ：徐霞客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张小宇老师、温州市雁荡山管委会叶金涛、何磊先生、南閤古村章如林先生的大力支持！）

2025年12月15日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