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十二月的风从北部湾吹来,带着微微的咸味,像一封被海水蘸湿又晾干的信。我独自散步在博鳌金色港湾的海岸边上,看最后一抹夕阳把海面压成一张金箔。浪头一层层折叠,像无数本旧书被重新翻开,书脊上写着:距"封岛"还有三天。</p> <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听说“封岛”是在深圳莲花山公园,一位晨练者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主持人说海南即将成为“境内关外”的第一岛。那时我还未来得及深思“封岛”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像有人把一枚巨大的邮票贴在南海的蔚蓝信封上,等待世界回信。如今我已步入老年队伍,真的来到这枚邮票的边缘,才发现邮戳不是印章,而是呼吸——岛与世界的呼吸,在每一道浪纹里交换。</p> <p class="ql-block">清晨,晨练沿着潮线往金色港湾东方向走,木栈道换了新地板,印尼的菠萝格。</p><p class="ql-block">傍晚,散步踏着Myanmar 的棕油蜡,踩上去有淡淡的椰糖味。</p> <p class="ql-block">小区外,新开的“慢闪”市集只有十三个摊位,却摆着十三种“离岛免税”的剩余人生:冰岛的旧渔网改成的托特包,南非的芦荟胶掺了五指山的雨水,哈萨克斯坦的蜂蜜里浮着文昌的燕盏。摊主是三位退休的邮轮服务员,她们把半生漂泊的纪念品倒腾出来,按克重卖。我买下一枚1978年的苏联船票,背面用铅笔写着“如果海有皱纹,那一定是母亲的笑”。她们说,封岛后,邮轮停航,皱纹反而展开了——像有人把世界对折,让母亲和孩子在折痕里重逢。</p> <p class="ql-block"> 封岛后,木料进岛要过三道关:检疫、文化评估、碳足迹审计。海关的小姑娘把指甲剪得极短,说怕刮伤木头里的“南洋纹理”。她递给我一张溯源单,上面印着树父亲自站立的经纬度——我忽然觉得,这些木头漂过来,不是为了被踩,而是为了在晚年与我的脚掌交换体温。</p><p class="ql-block">再往前是“候鸟”艺术营地,原来五星级酒店的废墟。玻璃幕墙拆了一半,剩下犬牙交错的锯齿,像巨兽的牙床。艺术家们把牙齿磨平,做成画廊、黑胶工坊、发酵实验室。夜里,菲律宾的DJ在打三十年前的粤语老歌,调音台旁摆着老挝的木雕象,音箱里飘出泰国香茅的味道。我靠在断墙边,看各国面孔随着《似水流年》摇晃,他们的影子投在残存的瓷砖上,像一幅被海水泡过的世界地图。那一刻,我懂了“封岛”不是关门,是把门轴拆下来,做成桥。</p> <p class="ql-block"> 回到金色港湾的家,电梯里贴着一张手写告示:“今晚天台有极光观测,无需预约,自带故事。”</p><p class="ql-block"> 晚餐后,我端着保温杯爬上楼顶,发现“极光”是隔壁挪威老头艾瑞克用废旧投影仪打在云底的绿光,素材来自他三十年前在特罗姆瑟拍的胶片。绿光掠过高楼、掠过泳池、掠过我的白发,最后落在远处海面的渔火上。艾瑞克说,封岛后,他再也回不去北欧,干脆把极光嫁接到南海,让“极”与“热”在天空接吻。我笑着告诉他,在中国这叫“南橘北枳”,他眨眨眼:那就让枳在热带结出极光味的橘子。</p><p class="ql-block"> 夜深,风把云吹散,真正的星星露出来。我躺在折叠椅上,听隔壁楼的吉林大妈用东北调哼着《茉莉花》,调子被天津邻居的口风琴接住,又被楼下湘妹子的手风琴拉长。三种语言在黑暗里缠绕,像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把“封岛”的“封”字一点点融化。我忽然想起白天那只玳瑁——它背上的日文标签,会不会也在某次潮汐里被译成中文、英文、阿拉伯文?</p><p class="ql-block"> 海从不翻译,只把声音磨成沙,而沙终将回到我们的牙床,成为晚年最后一颗松动的智齿,咬碎所有边界。</p><p class="ql-block"> 前天,清晨五点,我下楼去赶早市。路灯灭得刚好,天边的蟹壳青里浮出一抹淡金,像有人在海里撒了一把碎瓷。市场门口,年轻的志愿者在发“数字候鸟卡”,扫描后能看到一只黑脸琵鹭的迁徙路线——从深圳到贵阳到博鳌,跨越"几个国",却一路都在“境内关外”的蓝天里。我领了一张,把它塞进贴身口袋,像塞进去一张被海水泡软的身份证。那一刻,我终于承认:所谓晚年,不过是把一生走过的路,折成一只纸船,放进更大的海;而“封岛”,不过是让海暂时屏住呼吸,好让纸船上的字迹被阳光重新晒干。</p><p class="ql-block"> 金色港湾的日出比贵阳早,还不是几分钟。</p><p class="ql-block"> 晨练结束,我踩着晨曦投影的尾巴往回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过去的隧道,却迎面撞上一条通往未来的栈道。隧道与栈道在脚下交叉,交叉点是一枚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壳口刻着歪歪扭扭的“China”——不知是哪个年代的留学生用钥匙刻的。我捡起它,对着晨光透视,里面的螺旋像一座微观的岛,岛上有山、有港、有无数条看不见的航线,正在把世界折叠又展开。</p><p class="ql-block"> 我把贝壳放进口袋,继续走。身后,海平面一寸寸升高,像有人在为地球加被子。我知道,等被子盖到胸口,我的晚年也将被收入海的图书馆,成为某一册浪纹里的脚注。但此刻,我仍愿意做一枚迟到的标点,插在“封岛”与“重启”之间,让风把余生的故事吹成一封长信,寄给仍在路上的人。</p><p class="ql-block">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p><p class="ql-block">“亲爱的世界:</p><p class="ql-block">当你读到这些字时,我已把最后的体温借给海南的冬日暖阳。别为我悲伤,我在这里学会了一种新的语言,它由数十种免税的剩余人生、一只返程的玳瑁、一束嫁接的极光和一首三种语言的《茉莉花》组成。它不需要翻译,只需要你亲自来听——</p><p class="ql-block">听海如何把‘封’字读成‘风’,</p><p class="ql-block">听风如何把晚年吹成童年,</p><p class="ql-block">听童年如何把贝壳里的螺旋</p><p class="ql-block">吹成一条通往明天的航线。</p><p class="ql-block">届时,请你带着新的色彩与文化,</p><p class="ql-block">像候鸟一样,</p><p class="ql-block">稳稳地,</p><p class="ql-block">落在金色港湾的</p><p class="ql-block">晚畔。”</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