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辞世记：乙巳年冬夜之恸

持之以恒

乙巳年冬月初三，岁次丙午，公历二零二五年十二月十三日凌晨四点许。晨光熹微未透，护理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凛冽气息裹挟着彻骨的寒意，悄然漫入病房。母亲安卧于素白的床榻，面容静穆如深秋古潭，不起一丝涟漪——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凝视她的模样：眼尾的细纹，依旧凝着往昔对我无尽的温柔与期许；唇角微扬的弧度，仿佛还藏着一句未曾说完的叮咛与牵挂。我俯身，颤声轻唤“姆妈”，那曾应我千百声呼唤、暖如春阳的喉间回响，终究，归于永恒的岑寂。

母亲生于苏州洞庭山的书香门第，开明的家风如春雨，滋养出她骨子里那份通透的智慧与悲悯的良善。少时，她执鞭杏坛，三尺讲台前，粉笔的微尘悄然染白了她的青丝，也点亮了无数懵懂的眼眸；后辗转工厂司职统计，噼啪作响的算盘珠，拨碎了岁月的清寂，也丈量着她对家庭沉甸甸的责任。最是难忘那不堪回首的下放岁月，泥淖里跋涉，灶火边煎熬，生活的苦雨凄风，却始终未能浇熄她眼底那簇坚韧的光——她将屈辱嚼碎，酿成滋养我们成长的韧草；把疲惫织就，化作庇护我们周全的暖裳，引领着我们兄弟，在风雨飘摇中，倔强地站成一株株迎向阳光的小树。

她是邻里口中啧啧称道的“老好人”：邻家妪妪病榻前，总有她送药的身影；寒门学子案牍旁，常见她悄悄添置的冬衣；就连巷口瑟缩的流浪猫，也能分得她碗中温热的粥食。她的手，因劳作而粗粝，布满厚茧，却能在寒夜中轻抚我惊悸的梦魇，予我安宁；她的背，因岁月与重负而微驼成一张弓，却以羸弱之躯，奋力撑起了我们全家头顶的那片晴空。我那份敏感的心性与对文字近乎痴迷的眷恋，想来亦是承袭了她藏于寻常烟火里的灵秀基因——她总絮叨“字要写得端端正正，人要立得堂堂正正”，这句朴素至极的训诫，早已如磐石，深深镌刻于我的血脉，成为我立身处世的无言丰碑。

此刻，我紧握母亲渐渐失温的手，方才痛彻领悟，所谓“永远”，原来并非遥不可及的承诺，而是一步一回首、步步皆诀别的锥心之路。从前总嫌她叮咛琐碎，如今病房空旷，唯余死寂，连风过帘栊的轻响，都恍惚是她在关切地问询：“夜里凉，可曾添衣？”从前厌她管束谨严，此刻摩挲旧照，瞥见她系着围裙、笑靥如花地为我清点考分的模样，那笑容的温度，竟比春日暖阳更灼痛心房。

母亲啊，您何其匆匆，便撒手而去——未及见我鬓边染霜，未及听孙辈脆生生唤您“太婆”，未及再嗅一嗅故乡洞庭山那清冽的梅香，未及……多少未及，皆是永难弥补的憾恨！可您又何尝真正离开？梦中常见您倚着熟悉的门框，一声声唤着我的乳名，灶上煨着的糖芋艿，热气氤氲，漫过窗棂，一如往昔；深夜展读您遗留的旧信，那歪斜却饱含深情的字迹——“吾儿勿念，娘安好”——墨痕深处，跃动的分明仍是当年灯下为我缝补书包的专注剪影。

常言母爱如海，浩瀚深沉。可您这片海，偏以最素净、最本真的浪花，将我轻轻托举：不炫耀其深邃，只默默漫过我生命中所有的沟壑与崎岖；不索求半点回响，只将融融暖意熬成岁月里不可或缺的咸涩与甘醇。如今，您安然沉入永恒的宁谧，我却于此刻豁然明了——所谓“伟大”，未必是惊天动地的伟业，不过是平凡如斯的女子，将生活的苦涩细细酿成甘甜，将人生的泪水默默熬成照亮前路的微光，而后倾尽一生，用最笨拙也最赤诚的方式，书写那个名为“爱”的字。

窗外晨雾渐次散去，护理院外的玉兰树抖落一身宿露，沐着初醒的曦光。我最后一次替您理好额前散乱的发丝，轻声应道：“姆妈，我都记着呢——记着您的善，如春风拂面；记着您的韧，似劲竹凌霜；记着您教我为人处世的尺规与准绳。您并未远行，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住进了我每一次想起您时，那颗发烫的、跳动的胸口。”

《忆母》

洞庭毓秀启灵根，绛帐村灯铸母魂。

算底春秋磨瘦骨，泥途风雨炼深恩。

常温热粥暖寒士，每以清言诲稚孙。

此去泉台消病厄，梦魂长绕旧柴门。

母亲终究是永远地走了。凝视母亲安详却又陌生的遗容，那剜心刺骨的悲伤与绝望，如坠万劫不复的深渊，痛楚撕心裂肺，纵使唤破喉咙，亦再无半分回应。天地间，只余下无尽的遗憾与深深的无奈，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然，母亲虽已远行，她的音容笑貌却非但未曾褪色，反在岁月的淘洗与思念的浸润下，愈发清晰如昨，温润如玉。每一个夜晚，她的身影总会悄然步入我的梦境，带着熟悉的馨香，轻声诉说着那些被时光尘埃掩埋的陈年旧事。那些浸透了汗水与泪水的灰暗岁月，亦如一部默片，在眼前徐徐放映，母亲于困顿中展现的惊人坚韧与偶尔流露的无奈，每每令我扼腕，难以释怀。

母爱，确是人生旅途中最伟大、最圣洁、最崇高、最无私的情感。它能融化坚冰般的寒冷，美化蒙尘的心灵，赋予生命以蓬勃活力，振奋萎靡的精神。它以宽阔无垠的襟怀哺育生命、呵护成长，更以其勤劳、淳朴、善良的本真人格魅力，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感染着我们、教导着我们，引领我们去做一个正直、善良、有益于社会的人。母亲的一生，是为家庭、为子女辛劳操劳的一生，是无私奉献、燃尽芳华的一生！母亲或许平凡如尘芥，但在儿子心中，您却是巍峨如山、光芒永驻的伟大母亲。您的淳朴、善良、厚道、慈祥，早已化作永不褪色的烙印，深深刻于我们灵魂深处；您与人为善、厚德载物的博大胸怀，更是我们家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精神财富！

她曾担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最多痛苦，背负着难以承受的最多压力，咽下了无人知晓的最多泪水，却依然选择以爱为帆，以温情为桨，以慈悲为怀，以善良为盾，以微笑为容，直面惨淡的人生，温暖我们稚嫩的心房！母亲心地纯良，质朴实在，天生一副热心肠，满怀悲悯爱心，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对世间疾苦抱有深切同情。她出身于真正的书香门第、开明世家，那份底蕴赋予了她独特的气质与眼界。母亲留给我的，岂止是血脉的延续？更是融入骨血的生命的印记，是我敏感体质、细腻情感的源头，是对文字与生俱来的热爱的启蒙。这份母子间血浓于水的深情，早已超越形骸，深植于灵魂，任凭岁月流转，亦无法割舍，无法淡忘。

母亲，是一种永远值得我们洒泪感怀、反复咀嚼的温暖岁月，是一篇百读不厌、韵味悠长的美好故事，是一篇低回婉转、催人泪下的生命赞歌。

公元二零二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母亲安葬于洞庭东山法海坞华侨公墓，长眠于她魂牵梦萦的故土山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