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沟深处的风情

云起龙飞

河水浩然东去，石梁桥如一道苍老的拱脊，默然横跨镇南河，像是时光的界碑。跨过它，便从外面的世界，踏入了另一个缓慢流淌的时光。雨雾中，我穿过这作为古镇南界标志的桥，算是正式走入了沙沟的岁月。

石梁桥南北两端高大的牌楼，在烟雨中愈显古朴沧桑。这座以明代名臣万云鹏之号“石梁”命名的古桥，静卧水上，将一段厚厚的历史，渡到今人脚下。

我下桥，驻足眺望，石梁桥优美流畅，如长虹卧波。河中水流平缓，小船轻系，碧波荡漾，水波就这样轻轻环绕着小镇，历史仿佛也从这湿润的空气中悄然流过。

桥下旧码头，在雨雾中格外寂静。遥想古镇作为“金沙沟”商业集散地的鼎盛时期，这里该是怎样的喧嚷。盐、粮、水产在此上岸，外销的物资由此装船，它曾是古镇经济脉搏跳动最有力的地方。而今，只剩雨脚细密，一遍遍洗着青石的纹理，将那商埠的往事，洗成一片温润的寂寥。

石梁桥连接沙沟古镇古街，向北漫步，细雨将青石板路淋得油亮，街道两旁矗立着仿古建筑，在蒙蒙水色中晕染开来，仿佛一幅未干的水墨长卷。

沙沟古镇是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深藏于历史文化文城兴化西北的水网之中，地处泰州、盐城、扬州三市交界。历史上被称为蔡家柳垛、沙溪，曾是战国时的射阳村、西汉时的射阳镇、明朝时的石梁，清朝嘉庆年间才定名为质朴又贴切的名字“沙沟”，并沿袭至今。每一个旧名，湿润和优雅，诗意十足，都凝结着一层被水浸润的时光。

要读懂这水乡的底色，便得去里下河文化记忆馆。那里没有宏大的叙事，只有“古法捕钓十八帮”的渔猎智慧，“九老十八匠”的手作温度，以及游走灯会、板凳龙、鱼圆制作这些鲜活的非遗。历史，在此处变得可触可感，如此温热而具体。

古镇的魂灵，往往也系于一些顽强的生命。正是这些生生不息的颤动，让一座古镇的“古”，不至于沦为空洞的标本，而始终保有一份可被感知的体温。

姜家巷耿氏庭院中那株三百五十年的万朵紫薇，树型优美，树杆遒劲，每逢花期，万朵绯云能从初夏燃到深秋，赢得“百日红”的美名。

枯枝牡丹是一种特殊的牡丹品种，它得名于其在开花时旧枝枯萎而花朵艳丽的特点。医史馆后墙角那株近百年的枯枝牡丹，花开时旧枝如铁、新朵如雪，先人特选白花品种，正是“以示为人清白”的风骨寄托。这颗百年枯枝牡丹是沙沟古镇的珍贵宝藏，见证了时光的流转和历史的沉淀。

我步入古镇深处，才算触到了古镇的筋骨。沙沟古镇基本保留了“五街七巷”的旧格局。步入后大街，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滑，两侧是明清民国的老建筑，雕花门楼，木格窗棂，窗棂后一片静默的幽深。

连接主街和水系、通往居民区的多条小巷弄，如姜家巷、虹桥巷等，幽深宁静。它们像古镇呼吸的毛细血管，将市井的烟火气悄然输送至每一户窗棂下。

古镇的制高点，是藏在民居群里的望火楼。三层青砖小楼，每层皆有瞭望窗，如一座现代的烽火台。它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为湖荡联防所用，“战时防敌，闲时防火”，至今仍保留着那份朴素的功用与警觉。

沙沟不是突然出现的。它已在此两千余年，是里下河腹地一部活着的地方志。唐代的草市，明清的盐粮码头，五县交汇的咽喉，让它从不是偏僻乡野。昔日“金沙沟”的商贸盛名，为它攒下了深宅、长街与稠密的人间烟火。

昔日盐业的辉煌在程家大院等建筑精美的门楼、砖雕、木刻中可见一斑，这是古镇现存规模较大、保存较好的古民居之一，其建筑格局、木雕砖刻，透露出盐商文化的雅致与富庶。

自古以来，沙沟人文荟萃，据史料记载沙沟科举时代的进士举人达120多人，也出现过很多的名人学贤，如明朝福建右布政使万石梁、清康熙年间的昭勇将军姜望龄、清著名诗人刘沁区、国大代表赵阎生、国学大师李详等等。一个个名字，照亮了古镇的星空。

为纪念先贤而重建的进士坊，巍然立于街口。明代万云鹏（号石梁）在此考取进士，官至福建右布政使，抗倭有功，泽被乡里。牌坊虽曾毁于战火，但后人重建此坊，让一份“达则兼济天下”的士大夫精神，有了永久的凭寄。

后大街的蒋义海艺术馆，便是这文脉的当代回响。馆藏这位“中华一枝梅”的大量诗书画作，而他本人，曾在此执教十年，桃李芬芳。

沙沟的底蕴，是“水乡古镇”、“商贸名镇”与“红色重镇” 三重身份的叠加。沙沟的历史不只有明清盐商文化和千年水乡风貌，还有波澜壮阔的红色篇章。沙沟市政府旧址是沙沟古镇一处重要的近代革命历史纪念地，是抗日战争后期至解放战争初期，苏中革命政权的重要机构所在地。

穿行间，一缕鲜香勾住脚步。小摊上，中年女子正手工制作“沙沟鱼丸”，选用新鲜黑鱼，反复捶打成浆，再挤成丸子入锅煮熟，口感弹嫩鲜美，是当地人引以为傲的传统美食。

与之相伴的，是历经民国沧桑而风貌依旧的华新酱园。店铺简朴，与百年前的样子保留不变。店中传承几代人的“白抽”酱油，乃是沙沟独有的风物，滋味醇厚，犹如时光的醍醐。

近午时分，细雨更密，穿过小巷行至外婆桥，只见青砖桥身、麻石拱券，在雨雾中更显古朴。桥联刻着：“一江春水绕桥去，两岸风景映眼来”。这座桥得名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台湾地区前行政负责人郝柏村先生幼年曾随母乘船来此探亲，耄耋之年重返故地，亲笔题写桥名，以寄乡愁。一座桥， 连起了两岸的思念与归途。

我走上外婆桥，古镇的轮廓愈发清晰，河水波光粼粼，倒映着寻常生活的动静。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而沙沟，仍将以其古老的节奏，继续它下一个平静的千年，终将沉淀为我对水乡最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