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亚平先生的祭奠文为他的父亲铭刻了一尊朴素而巍峨的“师者”丰碑

任逍遥

上图：覃培煌先生

一别两茫茫 思念泪千行

邹亚平

初冬的风掠过长阳的群山，带着清江两岸的清冽与萧瑟，轻轻叩击着心房。那个不分天晴下雨都要在公交站台和熟人叙旧笑容温和如暖阳的老人，那个用一生践行着师者初心与家庭担当的父亲，终究在2025年农历十月初八，溘然长逝，化作了山间的一缕清风，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覃培煌，乡里乡亲都亲切地称呼他煌老师。他的一生，是与三尺讲台相伴的一生。一根教鞭，两袖清风，春秋四十载，他把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长阳山区的教育事业。从懵懂少年到鬓染霜华，他辗转于十几个偏远学校，脚步踏遍了长阳的山山水水。在他心中，"老师不认真教学就是误人子弟"是不可逾越的底线，那些山区孩子渴望知识的眼神，是他坚守的最大动力。我至今记得，在潜力中学任教时，山洪暴发淹没了学生放学回家的路，班上近三分之一的学生要蹚水过河，父亲挑选了几个身材高大的同学和他一起手拉手护送学生涉水过河，咆哮的河水漫过他的大腿，却挡不住他坚毅的步伐，往返三四趟，直到将学生全部安全送到对岸，累得瘫坐在河堤。现任渔峡口党委副书记李玉容深情地回忆在学校夏日午休时，他拿着蒲扇在教室内轻轻踱步扇动凉风给学生们驱散暑气，那一刻，孩子们感受到一种超越父爱母爱的温暖。

2005年 ，已是全国先进工作者的黄石市信访局局长王坤金回乡，特意登门拜访父亲。他深情地回忆，小学五年级时因家中姊妹众多，父母执意让他辍学照看弟弟妹妹，是煌老师多次登门，苦口婆心劝说，最激动的时候说：“这个孩子将来是可以靠笔吃饭为国家做贡献的人，您们何必硬要把挖锄把交给他”。这句话让他父母深受启发，才为他争取到继续读书的机会。这样的故事，在父亲的教学生涯中不胜枚举。多年后那些被他呵护过、引导过的学生，如今已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而每当学生们带着感恩与牵挂回到家乡探望，便是父亲最欣慰、最快乐的时刻，桃李满桑梓，这是对他四十年教书育人最好的馈赠，也受到同学们的爱戴，当他进入暮年后，步履蹒跚，拖着沉重的步伐行走在大街上，他的学生县人民医院李君芳医生把他搀扶着送回家中，这就是世上最珍贵的师生之情。

父亲的求学之路，满是荆棘与艰辛，却也彰显着他骨子里的坚韧与倔强。他的童年恰逢新旧社会交替，祖父曾在旧社会担任三届保长，这让全家在特殊年代里过得胆战心惊。九岁才启蒙读书，他插班就读二年级，凭借天资聪颖与刻苦勤奋，仅用三年多时间便完成了六年小学学业，顺利考入西湾二中，又以优异成绩考上宜昌重点高中——宜昌二高。然而，命运却给了他沉重一击：大队领导因祖父的过往而扣押了他的升学通知书。得知真相的父亲，年少气盛的他冲进大队部撬开门锁取走通知书，在墙上奋笔留下掷地有声的文字：“门是我撬，通知书已拿走，不要找家人寻衅，假期回来和你算账。"

当他辗转赶到宜昌时，备取生早已入学，幸得语文老师李济生老先生指点，才退而求其次，回县进入长阳师范就读。在他的求学过程中，是真正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曾有一顿中饭只吃二十六颗豌豆充饥，也曾在寒冬腊月穿着单薄的衣衫在教室里冻得瑟瑟发抖，是历史老师向哲夫将他带到寝室，送给他一件毛衣，才让他熬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前不久，我带他在长阳黄龙路山上的农家乐吃饭，他望着窗外的田野，缓缓说道："这里，我读师范时和同学杨德畔饿得实在受不了，曾在田里翻找农民收获后遗落的苕母子果腹”。

求学期间的学费，除了几位伯父凑的近百元，其余是向两位表哥借款九十元才得以凑齐。正是这段异常艰难的经历，磨砺了他坚韧不拔的意志，也让他日后更加珍惜每一个学习的机会，更加体恤山区孩子求学的不易。

父亲的一生，用言传身教为我们树立了最好的榜样，也构建了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良好家风。他常说"耕读为本、勤俭持家"，自己更是身体力行。那个年代，入冬后很多老师都会在学校等炭厂老板送炭上门取暖，而父亲为了省钱，竟与族弟覃培青老师远赴巴东安场，往返六十余里山路，背负一百三十多斤木炭回家，只为省下几个力钱。直到今年，入冬最冷的几天，他依然坚持不开空调、不开暖气，把节俭刻进了骨子里。

但他对亲人、对他人，却始终慷慨大方、乐善好施。众多兄弟姐妹建房时，急需现金买瓦。七十年代初，五十元能买一万瓦，盖三间房需三万瓦，而月薪仅有三十七块五的父亲，硬是节衣缩食，给每位兄弟姐妹都支援了一百元。幺爹、大伯二伯的长子成家时，他和母亲亲手为他们置办红色毛衣，寓意生活红红火火，在五十年前，那便是最珍贵的祝福。1975年正月初四，大伯的长子因家境困难，住房紧张不得不远赴海拔一千七八百米的五峰横茅湖上门入赘，父亲送他远行启程时，想起日渐苍老的大伯和即将远离的侄儿，望着漫天飞雪，不舍地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红色羊毛围巾，亲手为他系上，万般疼爱涌上心头，叔侄四目相对，泪如雨下。那份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至今想来仍令人动容。

每年暑假，父亲都会把幺爹的儿子接到家中补课，既有声色俱厉的呵斥，更有语重心长的教诲："你爹一锄拜天、一锄拜地，在田里刨几个钱不容易，你要争气好好念书，将来有点出息。"朴实的话语里，满是对后辈的殷切期望。及至年过八旬，他回老家时，仍拄着拐杖、推着小推车，佝偻着身子为年过九旬的大伯寻找软糯香甜的副食，父亲去世后他的侄孙回忆起他上小学一年级后父亲去看他，一次性给他带了20包快餐面，让他第一次吃香蕉第一次穿上羽绒服，他不想他的后辈子孙和他一样在学校忍饥挨饿，那份对亲人的牵挂与疼爱，从未因岁月流逝而消减。

父亲更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参加工作第一年，他便还清了求学时向表哥借的所有钱款，对于马之红、李长兰等曾经资助过他的贵人，始终念念不忘。他曾专程前往大堰乡，到向哲夫老师家中感谢雪中送炭之恩；也曾数次到津洋口看望李济生老师，最后一次阴阳两隔，他在李老师的坟头焚香秉烛，长跪不起，泣不成声，那份感恩之情，深沉而真挚。

作为父亲，他给了我们最厚重的父爱。小时候，我与弟弟随他一起刨渣子土，突然遭遇一窝毒蜂袭击，十多只蜻蜓大小的毒蜂腾空而起，父亲大喊着让我们趴下，自己脱下外衣奋力扑打，我们毫发无损，他却被毒蜂蜇中多处，满脸浮肿，医治数日才脱险。那个奋力扑打的背影，让我真切懂得了"父爱如山"的含义。还记得妹妹在066基地念书时，突然生病住院，当时交通不便，父亲几经周折赶到当阳时已是深夜，他不顾一路奔波的疲惫，披星戴月，步行一夜赶到远安县城看望女儿，那份牵挂与急切，是父爱的最真实写照。

人生的苦难从未绕过这位坚强的老人。步入老年后，他遭遇了人生最沉重的打击——我弟覃亚兵于1993年不幸因公殉职。面对突如其来的横祸，他没有颓废沉沦，而是选择了坚强面对，短暂休整后便重新回到讲台，在与孩子们的相处中排解痛苦，在教书育人中寻找慰藉。退休后，他虽病魔缠身，身患多种疾病，却依然保持着乐观的心态，每天坚持锻炼，时常外出与友人叙旧，从未向命运低头。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老家和学校周围方圆几十里，不管谁家有红事写对联、白事写挽联，他都热心帮忙，分文不取。他用一支笔，书写着对乡邻的善意，也书写着自己坦荡的人生。他还随身携带理发工具走到哪里见孩子们的头发长了就帮孩子们修剪，记得有一次在老家一天就帮七个孩子理发。这一生，他桃李满天下，儿孙绕膝前，曾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也走遍了世界各地，可谓福寿兼隆。“育人助人爱人扎根山区老师尊，仁者义者趣者天堂又添快活人”友人颜铭先生对父亲的挽联是他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父亲出殡之日，千余名亲友故交，昔日学生，齐聚于金子山。饱含热泪，跪拜在他灵前，为他送行最后一程。山风呜咽，仿佛在诉说着对老人的不舍与思念。亲爱的父亲，您用一生的坚守，诠释了为人师表的真谛；用一生的践行，教会了我们诚信、感恩与善良。

亲爱的覃培煌老师，我的父亲：愿您在九泉之下安息，愿来生我们还能做您的儿女，再续父女、父子情缘。

上图：作者（左）与他的父亲

作者邹亚平，男，土家族，长阳枝柘坪人，1966年出生，先后在农行长阳支行，中国银行长阳支行、宜昌市分行工作。大专毕业，经济师，现退休赋闲在宜昌市。

读完邹亚平先生悼念父亲的文章《一别两茫茫 思念泪千行》令我老泪纵横。我曾与他父亲（煌老师）比邻而居，经常在街边公交站台与这位邻居朋友共享老年时光，叙谈往事。惊闻他走了，自然泪眼婆娑。

作者是我的同行，相好的老朋友，他笔下煌老师——覃培煌先生的身影，已如故乡山间那棵历经风雨却始终蓊郁的树，深深植根于读者心中。作者以其细腻的笔触与翔实的记忆，不仅仅是在追思一位至亲，更是在为我们这个时代，铭刻下一尊朴素而巍峨的“师者”丰碑。每一个细节，都是从岁月长河中打捞起的故事、都是带有温度的回忆。

全文情感充沛，无论是描述丧子之痛后的重返讲台，还是在恩师坟前的长跪不起，都以克制的笔调叙述，将巨大的悲痛与感恩内化为行动与沉默，从而产生了强大的情感冲击力。那往返百里背负的木炭，那冬日里不舍得开启的暖气，是节俭的极限。然而，他对亲人的慷慨（倾囊助姐妹建房、赠衣赠围巾）、对恩人的终生铭记（坟前长跪）、对晚辈的严厉与慈爱并济的教导……即便力量微薄，也要将温暖尽可能辐射给身边之人。

煌老师的师德令人动容之处，在于他的教育充满了人性的温度。他看见的不仅是学生的成绩，更是其命运。他为王坤金力争来的，不止是读书的机会，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可能。他对学生的关爱，细致到一餐饭、一件衣、一次理发，这种关怀源自他自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切肤之痛，因而格外真挚、毫无隔膜。正因如此，才会有学生在他暮年时搀扶送归的感人一幕，那不仅是回报，更是一种精神血脉的无声传承。

煌老师“恪守师道”，从他那“老师不认真教学就是误人子弟”的朴素信条，到山洪中以身作桥护送学生的无畏身影；从夏日午休时为学子轻轻摇动的蒲扇，到为挽留学生读书而“苦口婆心”乃至激动的家访……他的讲台不仅在教室里，更在险峻的河岸边，在学生家的门槛外，在每一个孩子需要光明与指引的人生路口。这份“纯粹”，让他四十年如一日，将知识的火种和人格的烙印，深深埋进一代代山区孩子的心里。

煌老师的“持家立身”，彰显传统人格力量。 亚平先生在文章的下半部分，重点对父亲家庭角色与为人处世的描绘，与上半部分的师者形象浑然一体，共同构成一个完美而崇高的父亲形象。煌老师的一生，是长阳那片山水滋养出的典型人格：如山般坚韧沉默，承担风雨；如水般润泽万物，不息流淌。 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先生”，他的“大”不在于声名显赫，而在于用最平凡的行动，在最基层的土地上，完成了最不平凡的事业——点燃无数心灵，定义一个时代的道德标高，并以身作则，将一个家族、一方乡土的文脉与善脉，绵延传递下去。

亚平先生在文章结尾中写的“千余人送行的场景”，便是对他一生最公正、最隆重的加冕。他化作了山间的清风，但他的故事、他的精神，正如那长明的灯焰，必将通过这篇文字，通过无数受他影响的灵魂，继续在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上，温暖而明亮地传承下去。

亚平先生的纪念文经典之处，在于它完成了一次成功的 “历史的显影” 。作者如同一位沉静的显影师，用文字作为显影液，在时代的暗房中，让一位平凡而伟大的父亲、师者的精神底片清晰呈现，光芒夺目。它让我们看到，真正的经典纪念文字，不仅是墓碑前的鲜花，更是矗立在精神原野上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