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观音渡

马上有戏

<p class="ql-block">  父亲走后,我有时会在他的遗像旁边失落地呆望。眼泪全不自己的流了出来,喉咙里压抑的呜咽冲破了束缚,变成嘶哑的嚎啕:“爹——!爹啊——!”是对这个沉默寡言、从未给过我理解的男人的告别,是对那永远无法弥补的隔阂的悲鸣,更是对自己漂泊无依、突然被连根拔起的恐惧。黄土冰冷坚硬,隔绝了生死,也彻底斩断了那根名为“父亲”的、若有似无的线。不知何时,意识沉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虚空。我在这虚空中漂浮,像一粒无根的尘埃。忽然,前方出现了一缕微弱的光。我奋力向那光游去,身体却沉重无比。</p><p class="ql-block">  光渐渐清晰、稳定。是家里的堂屋!香烛燃着,光影摇曳。娘不知何时醒了,站在供桌旁,背对着我。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p><p class="ql-block">  “栓子,”娘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温柔的暖意,“你爹……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猛地一缩!爹回来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荒诞的希冀瞬间攫住了我!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娘身边,急切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p><p class="ql-block">  目光越过摇曳的烛火,越过袅袅升腾的青烟,落在那张熟悉的、靠着土墙的旧条案上。条案正中,供着家里那尊不知传了多少代的、一尺来高的白瓷观音像。观音低眉垂目,面容慈悲,一手托净瓶,一手结法印。岁月在瓷胎上留下了细密的开片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p><p class="ql-block">  娘的手指,正指向观音像那素净的、微微鼓起的腹部。</p><p class="ql-block">  那里,在观音像细腻的瓷胎上,在烛火跳跃的光影里,竟有一小块不规则的、柔和的白亮光斑!那光斑不同于蜡烛的反光,它更纯净,更内敛,仿佛是从瓷胎深处透出来的,带着一种温润的生命感。</p><p class="ql-block">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奇异的光斑。就在我的注视下,那光斑竟如水银般缓缓流动、汇聚、变形!它拉长,塑形,边缘变得清晰——竟渐渐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却栩栩如生的人形轮廓!</p><p class="ql-block">  那人形跨坐在一匹同样由流动光斑凝聚而成的、矫健的骏马之上!马鬃飞扬,四蹄腾空!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但那策马奔腾的姿态却充满了惊人的力量感和一往无前的气势!</p><p class="ql-block">  是爹!</p><p class="ql-block">  虽然面目模糊不清,但那熟悉的、微驼着背却努力挺直腰杆的身形,那紧握缰绳、指节粗大的双手,那仿佛正迎着风、奔向某个未知远方的姿态……瞬间就烙进了我的灵魂深处!这就是他!那个一辈子被土地和生计牢牢拴住、沉默寡言、从未真正舒展过筋骨的男人!此刻,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飞扬的姿态,出现在这方寸的瓷胎之上!</p><p class="ql-block">  “爹!”我失声惊呼,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我双膝一软,朝着那观音像、朝着那策马奔腾的微光人影,深深拜伏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p><p class="ql-block">  再抬起头时,只看见娘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的微笑。而观音像腹部的光斑,那策马奔腾的小小光影,就在我抬头的瞬间,如同被风吹散的流萤,倏然一亮,随即彻底消散在烛火摇曳的微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p><p class="ql-block">  眼前只剩下那尊低眉垂目的白瓷观音,慈悲依旧,瓷胎上的开片纹路在烛光下清晰可见。供桌上的香烛,依旧无声地滴着蜡泪。</p><p class="ql-block">  “娘!您看见了吗?爹!爹他……”我猛地抓住娘的胳膊,急切地想要证明刚才那震撼灵魂的一幕并非虚幻。</p><p class="ql-block">  娘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邃而平静,像一口古井,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我满脸的泪痕和惊惶。她抬起枯瘦的手,用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抚慰力量。</p><p class="ql-block">  “看见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爹……赶路呢。”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我,望向门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目送着什么,“一辈子……在地里刨食,没出过远门。这回……可算……由着他的性子,跑得远远的了。”</p><p class="ql-block">  娘的话,像一把温暖的钥匙,轻轻旋开了我心头那因悲痛和不解而冻僵的锁。所有的委屈、隔阂、怨怼,在这一刻,被这策马远去的微光幻影和娘平静的话语,奇妙地抚平了。爹不是不爱,不是不懂,他只是被生活的重轭压弯了腰,被沉默的性情封住了口。他的灵魂深处,或许也藏着一个策马扬鞭、奔向远方的梦,只是从未有机会,也从未向我们展露。这最后的、决绝的奔驰,是他对自己困顿一生的无声反抗,也是他留给我最后的、最震撼的告别。</p><p class="ql-block">  我重新跪坐在冰冷的草垫上,不再嚎啕,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尊白瓷观音,望着观音像上那块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瓷胎。烛火摇曳,光影在观音慈悲的脸上温柔地流淌。爹策马而去的微小身影,那瞬间的璀璨与决绝,已深深烙进我的心底。它像一粒火种,在无边的悲痛中点燃了一丝释然。爹终于卸下了他一生的重担,以他从未有过的自由姿态,奔向了他的远方。而我,跪在这方承载了他一生悲欢的泥土之上,仿佛也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那深埋于泥土之下的、未曾熄灭的灵魂之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