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火腿”记

李晓豫

<p class="ql-block">  如今想起来,那实在不能算作正经的“火腿”。南方的火腿,金华也好,宣威也罢,是盐与时间联袂演出的大戏,是风与阳光细细琢磨的雕塑;肉成了深红的琥珀,切开来,纹理里都渗着陈年的咸香,是可以单独成篇,细细品咂的。我们大宁的“火腿”,却是另外一回事。这名号大约是某个有野心的厨子起的,为的是听着气派,实则不过是宴席上那只体面而软烂的红烧猪肘子。可在那贫瘠的年月里,这只肘子,便是孩童眼中关于丰盛与饕餮的全部想象了。</p> <p class="ql-block">  一条猪,总共四条腿。逢着红白大事,厨窑的规矩是:上门女婿席上加碟子,尝一个;主家留一个,压箱底般存着;剩下的两个,连同猪蹄肠肚一股脑,便是总管和厨工们心照不宣的“辛苦钱”了。因着这极珍贵的配额,也因为那口腹之欲的牵引,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便成了制作火腿的最忠实观众,将那流程看得分明,还记得很牢靠。</p> <p class="ql-block">  燎毛是第一道关。早先用松香,黑乎乎一块,在铁锅里熬成粘稠的金黄,将猪肘子浸下去,提出来,凉了便成个壳子,一揭,毛净皮白,有种奇异的爽利。松香难得,大多便用烧红的火柱,滋啦啦地烙上去,一股焦毛的烟气混着皮肉收紧的微腥,直冲鼻子。再后来,有了喷枪,蓝汪汪一道火舌舔过,皮色瞬时变得焦黄,鼓起些小泡,那焦味更纯粹些,仿佛火的滋味先印了上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让人最兴奋的是下油锅。煮得八分熟的肘子,皮上抹了蜜或糖色,晾得干绷绷的。油锅烧得滚沸,用铁叉子叉着,小心翼翼送进去——“嘭”的一声巨响,油花四溅,像打了个闷雷。厨子们这时最有战士的神气,一手持叉,一手举着锅盖当盾牌,只留一道缝,将肘子探入那金黄的炼狱,旋即迅速撤叉,严严盖住。锅里便开了战场,噼啪轰隆,良久方歇。待掀开盖,那肘子已换了容颜,通体棕红,布满深深的虎皮皱,憨憨地浮在油面上,吸饱了滚油的热烈。让人看着紧张,看的过瘾。</p> <p class="ql-block">  这还不是终点。炸好的肘子,码在大盆里,撒上粗盐、辣子,花椒、大料,上笼去蒸。往往在夜里蒸,大火顶足了气,便蒙了炉火,任笼里的余温慢慢煨着,煨上一整夜。翌日开笼,那景象才叫动人:肉已酥烂到失去了筋骨,只微微颤着,一层亮晶晶的、琥珀色的油脂像薄纱般覆在深红的肉上,筷子一碰,皮肉便温柔地分离了。香味是沉甸甸的,不飘,却扎实地充满了整个厨间,那是脂肪转化为醇厚、香料融入肌理的、令人心安的味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做法,据说是一个叫肖福贵的厨子定型的。他在县招待所掌勺,算是县里的“御厨”。年轻时,出去闯荡见过世面,将本地红烧的浓油赤酱,与南方火腿讲究的“蒸炖出味”结合起来,竟成了大宁一绝。乡间宴席的巅峰,便是那口八担水的大铁锅,锅底下烧着整个的树疙椟,锅里满满堆着这般炮制好的肘子,文火悠悠地咕嘟着。油脂析出,在汤面上结成厚厚一层金黄的盖,锁住了所有的鲜与热。开席时捞起,一只只颤巍巍的,皮肉似乎就要化在筷尖,吃进嘴里,肥腴处入口即化,瘦处也丝丝缕缕,满是汁水,当真称得上老少皆宜的“硬菜”。</p> <p class="ql-block">  这北方的、即时的、热烈的“火腿”,与南方的、陈年的、含蓄的火腿,自然是两般天地。可它们都能勾动人的至情。这便想起鲁迅先生来。他是绍兴人,骨髓里便带着对金华火腿的眷恋。他不仅爱吃,还是个中行家,曾惋惜家里人“千篇一律总是蒸”,自己则推崇“清炖”,以求本味。在北平,他会用“干贝炖火肉”待客,还认真地传授诀窍:“干贝要小粒圆的才糯。炖火腿的汤,撇去浮油,功用与鱼肝油相仿。”这话里有他学医的底子,也有一种朴素的食物哲学。最动人的是他晚年,竟托人将十余只金华火腿,千里迢迢送往延安。这举动里,有同乡之谊,有同道之敬,或许也有那么一点,是一位文人想将他认为最珍贵、最实在的故乡风物,赠予另一群艰苦卓绝的同志分享的心意。据说毛主席收到后,笑道:“可以大嚼一顿了。”这烟火气的回应,倒让这段传奇落了地,接了人间的暖气。</p> <p class="ql-block">  我童年所惦念的那只大宁“火腿”,自然没有这般历史的重量。它只是匮乏岁月里一团具体而微的、油亮亮的盼望。如今,山珍海味不稀罕了,那口大铁锅焖出的、颤巍巍的肘子,也渐成了记忆里的乡愁。可有时想想,无论是江南檐下风干数载的精华,还是北方乡宴上现制现得的丰腴,那一股由火候与心思熬炼出的、扎实而温暖的滋味,终究是相似的。那滋味里,有民间过日子的认真,有对食物的敬意,也有最质朴的、想要与人共享美好的情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坛好酒,一腿好肉,便是这般情意最踏实的注解了。至于那是高原的冽风,还是江南的烟雨所化,倒在其次了。</p>